现在距离资格赛还有将近三个月的时间,如果三个月后我能重新跑进去年集训时的成绩,晋级初赛应该是没什么问题。

    其实我此时应该进行全封闭训练,可是参加比赛这件事本就是偷摸进行的,我只能在有限的时间范围内最大程度地提高训练强度,以达到能与闭关式训练相较的成绩,毕竟每日学还是要按时上,以免被我爸察觉到什么,直接强制喊停让我胎死腹中。

    吴浩宇也在帮我。

    从前三催四请叫不来的人,如今每天放学准时出现在操场上,他学会掐表,给我录视频,总结数据,我不知道他自己做了多少功课,慢慢从他嘴里能听到越来越多的专业词汇,偶尔还会跟我讨论训练方案。

    我独自一人的野训,吴浩宇就是教练和监督,成绩提高了他会表扬,下降了他也会找问题,摆出一副专业姿态罚我加跑的时候尤其可爱。

    他在帮我转移注意力,我知道。

    那天晚上回到吴浩宇家,我终于睡了几天里的第一回好觉,第二天我两手空空地跟他去上学,笑嘻嘻地让他帮我问隔壁班借书去,就跟没事人一样。吴浩宇骂我精分,却没多提一个字,下了课就跑去隔壁借书。

    有时候他都站到操场上了还睡眼惺忪,自习课一定是拿来补眠了,有时候有人会喊他打球,他装模作样投几篮就赶紧回到我这边计时,有时候他饿得不行,等不及我跑完吃饭,就去食堂买个包子先垫着,一手拿着秒表一手拿着包子,胳膊下还夹着记录的本子,要不是穿着校服,还真像我教练在冲刺阶段抓训练时的模样。

    我仿佛重新认识了吴浩宇一次,可靠的人身上是不是都有这样的无限魅力,他柔软得像汪洋,即便我在万丈高空下坠,我也知道我会平安降落在海面上。

    训练很苦,但我要努力的方向跟目标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明确过,一条黑路上,我有我的底气,一个能让我只管放心向前跑的人。

    冬至那一天,我爸竟然意外地在家,他买了速冻饺子和汤圆,问我想吃哪一样。

    临近圣诞和新年,香港各行各业都陆续放假了,内地这边不过圣诞,他说这几天就不会再跑香港,让我记得回家吃饭。

    我本都想好了圣诞期间跟学校请假回去的借口,却忘记把我爸考虑进去,但现在想想,根本也用不上了。

    我爸问我圣诞节有什么安排,我老实回答上学,晚自习照常上到九点半,还能有什么安排,他说我可以放了学去商场逛逛,我说好,却真不知道有什么可逛的。

    就像我也不知道跟我爸有什么可说的。

    这一天再没有任何特殊,与往常每一天一样,我按部就班上课、下课、训练、晚自习,甚至我还按我爸建议的,晚上放学后找了个商场赶着关门前进去逛了逛。

    吴浩宇一路跟着我,大概是我嘻嘻哈哈了一天,却还是没达到他满意的表现。

    你干嘛啊,像个老妈子一样跟着我。我走着走着突然转身,用调笑的语气问吴浩宇,边问边倒退着继续走路。

    我怕你悲伤过度,一时想不开就殉情去了。

    我哽住,没料到吴浩宇会说得这么直接,操,你别哪壶不开提哪壶啊。

    那你怎么不直接回家?

    我爸给我指示了,让我放了学来商场里逛逛。

    那你又不买东西又不照相,你逛什么?锻炼身体?

    管得着吗你。我自讨没趣,正要转回去,吴浩宇把我一拉,往商场门口走。

    走,照相去。

    商场关了门,室外广场上立着的大圣诞树还在一闪一闪亮着彩灯,底下仍有不少拍照的人,一男一女,一对一对,只有我跟吴浩宇两个大男人不适宜地站在当中。

    他拿出手机,打开前置摄像头,举起来对着背景里的圣诞树,对我说:笑一个。

    我浑身表达着拒绝,我不拍,自拍太他妈娘了。

    那行,那不自拍,吴浩宇放下手机,指了指远处,你站到那去,我给你拍。

    拍屁啊,我不拍。

    快点,你出来不就是为了过圣诞节吗?

    吴浩宇哪壶不开提哪壶的功力见长,我干脆也破罐子破摔,对啊,我本来他妈的是要跟女朋友过圣诞节的,结果现在女朋友没了,莫名其妙地只能跟你过圣诞节了。

    吴浩宇似乎是顿了顿,才不客气地回答我:真是委屈你了,只能跟我过节,你他妈还有我愿意跟你过节你真该烧高香了。

    气氛突然有些糟糕,可我实在没什么心思跟吴浩宇继续扯。

    有人过来问我们是否可以帮忙照张合影,吴浩宇主动接过对方的手机,过去照相了。

    我意识到我其实没有什么地方可去。

    我走到吴浩宇身后,他在前头给别人照相,我在后头用额头抵上他的背,世界真是热闹,最近的训练真是让我筋疲力尽。

    前方柔声传来一句:你要是不想回家就住我那吧。

    嗯。

    而手机里接连不断的来电却几乎让我发条消息给我爸知会一声的间隙都没有。

    我洗完澡都准备睡下了,吴浩宇却突然喊我起来穿衣服,说跟他出去一趟。

    我没当回事,以为他是要去楼下买宵夜什么的,抓上校服外套就出了门。大冬天的夜里着实寒冷,到了街上没几步我就冻得够呛,吴浩宇不说放我回去,而是让我回去把衣服穿够了再下来。

    我跑上楼,大致暖和了过来,实在懒得一件一件把衣服往身上套,干脆打开了吴浩宇的衣柜,打算拿一件他的厚外套穿。

    我翻了翻,想着要不要多带一件卫衣,就发现柜子深处角落里胡乱塞了一团衣服,我把它扯出来看清了,心下一顿,为了证实,我把衣领翻过来,相同的位置现在只剩一片浅浅的灰色印子,果真就是我的那件校服,竟然被洗干净了。

    我心中疑惑,却也没机会多想,把衣服团作一团重新塞了回去,取下最边上挂着的羽绒服就出门了。

    下楼时,穿堂的冷风让我平静了一些。既然字迹已经洗掉了,吴浩宇为什么不直接还给我?要说他节俭,或者他需要这件校服,都不像,我从来也没见他穿过,就算是只在家穿也不该塞在那样的隐蔽角落里,那他到底为什么收着这件校服?而且吴浩宇明明说打球时弄丢了,我当时没有注意他话里的漏洞百出,现在想来确实奇怪,他那么懒的一个人,周末怎么会突然去打球,况且以他的生活习惯,不像是会丢三落四的人。

    远远瞧见在原地等我的人,我使劲摇摇头,把乱七八糟的想法暂且抛诸脑后。

    吴浩宇带我上了附近的一座人行天桥。

    此时将近午夜,这里又不是什么商业地带,桥上并没有多少行人,只有底下一辆辆快速驶过的车辆,传来让人脑袋疼的噪音。

    我把羽绒服的帽子戴上,看着吴浩宇不明所以。

    吴浩宇扒着天桥的栏杆,形象全无地冲外喊:喂老子明天不他妈的去上学了!

    这桥段让我呆愣在当场,能干出这样中二的事的人,怎么着也不该是吴浩宇,我跟他就像调转了身份,在深夜的天桥上冲马路呐喊的形象跟吴浩宇实在太不符了。

    老子根本不他妈想上学!不他妈想高考!都他妈去死吧

    我甚至怀疑吴浩宇是不是受了什么刺激疯掉了。

    他踩在天桥的护栏上,比我高出一头,喊完了回头冲我一笑,眼底清明,神采奕奕。

    这世界上的事情都他妈是鬼使神差。

    对!都去他妈的去死吧!我当初真他妈是瞎了眼!这辈子不会再瞎他妈第二次了!

    你他妈还好意思哭!你他妈是什么东西值得老子为你难受吗!

    我问心无愧!滚都给我滚得越远越好!

    护栏外的风太大了,脸被吹得生疼,我跳回来,平时训练完都不见得多累的我,在喊完这几嗓子之后却累得弯下了腰,我双手撑着膝盖,眯着眼睛问吴浩宇:是不是太狠了?

    狠?没有,这才哪儿到哪儿,再来啊。

    算了,我他妈真是阿宇,你说我是不是没救了?到现在我都不忍心,我舍不得

    我始终没有删掉方佳颖的联系方式。

    最开始的那几天,她说什么我都不为所动,后来她的心情也慢慢平复下来,就不说什么没用的话了,但偶尔也会给我发发消息,普通地聊聊天,我也礼貌性地回复,尽量不多说一个字。

    而我始终没有删掉她,是因为即便她伤了我的心,我也还是舍不得。

    我知道方佳颖在等什么,她等的就是这一天,天时地利人和,所有情绪都到位,我或许会心软一次。

    今天是圣诞节,从香港回来之前我说不一定有很多机会能回去看她,但是圣诞节一定去回去陪她过的,虽然中间因为别的机会也见过两次面,但圣诞节毕竟还是不一样的,她喜欢浪漫和有仪式感的东西,如果要许愿的话,我希望她的心愿都能成真。

    还有不到几分钟就要过零点了,我手机上方佳颖的消息提示仍旧坚持不懈地在闪,电话也是不断,对面的人似乎铁了心要把我找到。

    我抬头看吴浩宇,他就站在我一步之外,这个我抬手就能够到的人,从来都不会让我失望的人。

    我把手从膝盖上移开,伸出去,果然就被一个温暖有力的手掌握住了。

    阿宇,你拉我一把,你救我一把吧。

    我重新站到栏杆前,盯着不远处明亮的路灯,用粤语沉声说:不要再来找我了,我不喜欢你了。

    方佳颖这个人的一切,终于从我这里全部删去。

    圣诞节过了,该翻篇了。

    ☆、第十一章 By吴浩宇

    学校还算有人性,元旦也给高三级放了一天假。

    前两天班里不知是谁起的头,喊大家31号晚上一块出去跨年倒数,响应的人加起来差不多有半个班。这种事张天乐本应是第一个要积极参与的,但他如今配合训练,比以往更为自律,起居作息和饮食摄入也在严格控制,跨年倒数谁知道要搞到几点才能回家,更何况集体活动免不了聚餐吃饭,被问到跟不跟大家一块去时,张天乐委婉拒绝了。

    当晚晚自习结束后,班里人散得比平时都快,各自回家的回家,不回家的游荡,约好十一点在市中心的一个商业广场集合。张天乐兴致缺缺,跟我说了句明年见后就老实回家去了,倒也没觉得他遗憾。

    我回家洗了澡,换了身衣服,看时间差不多了就动身去跟大家会合。

    广场上早已乌泱泱全是人,明明还有一个小时,大家却都宁可在寒风里站着,也不找个角落避一避。我挤在人群中找寻同伴,愈发搞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按理说我对跨年倒数这事是真不怎么感兴趣,但既然有人喊,来也就来了,可我没想到人竟然能这么多。

    班里人陆陆续续到齐,围在一起说话嬉闹,我捂着鼻头哈气取暖,觉得真是给自己找罪受。

    商场楼外嵌着的大屏幕此时仍是漆黑一片,毫无动静。流传的消息都说这个广场今年会有跨年活动,到时候大屏幕显示时间,人们一同倒数最后六十秒什么的,可在我看来起码到现在为止并没有这个迹象,商场大门紧闭早已打烊,而这大屏幕看起来也像打烊了。

    时间逐渐接近零点,甚至到了最后几分钟时大屏幕也依然动静全无,广场上众人终于按捺不住,嘘声连连,只好自行组织倒数。可人实在太多了,根本没有一个统一的时间,整个过程下来我先后听见了至少四拨不同方向传来的倒数声。

    在我跟周围同学的面面相觑中,新年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到来了。

    人们的嘘声更大了,其中还夹杂着一些失望的咒骂。

    我揣在外套口袋里的手机时不时在振动,无非是些新年的祝福消息,待人群散了一些后我把手机拿出来查看,才发现其中竟然有一条张天乐的语音。

    他的声音含含糊糊,似乎是刚睡醒,一条四秒的语音几乎前面三秒都是空的,我听了两遍才听到他后面突然录进去的四个字:新年快乐。

    我看了眼屏幕,消息发送时间为零点整。

    我埋下头默声笑了笑,打字回了一样的消息,再若无其事地把手机重新揣回兜里。

    人们的新年从一场不如意的倒数开始,但有人及时醒来,跟我问候了一声快乐,我就真的挺快乐的,看来跨年这件事也不是那么无聊,起码给我的新年开了个好头。

    对于元旦的一天假,张天乐早就有了打算。

    高校的校园大都对外开放,校园建设和设施也比一般中学校园要完善许多,他需要趁着节假日这个机会,找一个标准场试跑,对目前能取得的成绩做一次尽可能精确的测试。

    张天乐最终选择了郊区的一所综合性大学,他一早六点多先过去热身,让我不用早起,睡醒了再去就行。

    而我内心其实是有些抗拒的,比起大冷天跑到十几公里开外的地方待着,我还是更愿意在暖和的被窝里度过新年的第一天,可该死的生物钟放在平时屁用没有,一到放假这天准时让我在七点醒来,我在床上迷迷瞪瞪地坐了一会后,还是认命地起了床。

    至于为什么张天乐舍弃了更近的市体校而选择去别的大学,他毫不在意地坦白过:就我现在这水平,还敢去体校丢人现眼?

    而事实确实如他所说,目前的成绩并不是很理想。

    张天乐在过终点的一段距离后停下折返,向我跑回来,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结果,我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秒表,显示11秒4,只好再次朝他摇了摇头。

    他跑到我跟前,也看了秒表一眼,才懊恼地低声骂了句操。

    张天乐备战的是100米短跑,这是今天试的第五条道了,最好的成绩也只有11秒2,总体平均下来还算稳定,但并没达到张天乐的预期,他要是想让晋级的把握大一些,日常练习起码也得稳定在11秒内,对于提高0.1秒而言,现在还不是最难的阶段,所以他现在面临的不是极限,而是瓶颈。

    张天乐在一旁叉着腰喘气,神色不佳,我在本子上记录时间,随口问道:你是不是早上热身热太猛,怎么在标准场还没在学校发挥得好?

    这话他肯定不乐意听,果然我就得到硬邦邦的一句回应:你怎么不说你手记失误?

    我继续调侃他:怎么可能,你天天练我不也得跟着天天练,我现在好歹算得上半个专业计时了。我拿笔敲了敲本子,接着说:而且你看你这些稳定的成绩,我哪能有那么多次稳定的失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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