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愿意让人看见自己失态的模样,于是刘琥支开了御书房内几乎所有的下人,将大门闭紧,只留刚刚回京的张德义一人在旁。

    御书房内,刘琥坐立不安,尤如困兽般绕着御案来回踱步,朝张德义道:大伴,左相这是要伯修的命啊!

    伯修,是陆维的字。只要不是在公开场合,刘琥总是这样称呼陆维。

    陛下不必着急,左相虽然表面上强势,现在却是不敢对侯爷下死手的。张德义微微躬身,面目慈善,声音略带尖细,侯爷身后有陆家、新贵党,以及整个北疆的军心,左相若就此杀了侯爷,牵一发而动全身,必然有人会鱼死网破,左相担不起这么大的干系。

    刘琥听张德义这么一说,想想确实如此,当下松了口气,继而又眉头紧皱,担忧道:大伴,那你说他们会不会对伯修刑讯逼供?

    诏狱的刑罚,可不是一般人能承受住的。

    虽是难免,但想必并无大碍。张德义笑道,陛下忘了,咱们在诏狱的几个钉子,有人正是负责执刑这一块儿的。只要陛下一道密令,侯爷就吃不了大亏,只走个过场给左相的人看看罢了。

    刘琥点点头,当即心定下大半,停了困兽般的踱步,秀美精致的脸上,终于露出一点笑容来,道:朕是记得诏狱里面有咱们的几个人,但他们在里面是做什么的,这些许小事却如何记得。

    张德义见刘琥心情转好,小心翼翼的上前,给刘琥递了杯茶,道:不过陛下,您真的打算让侯爷从诏狱活着出来吗?

    说什么混帐话!刘琥拿着茶杯,用那对雾蒙蒙的桃花美目,狠狠剜了张德义一眼,如果张德义不是陪着他长大的大伴,感情深厚,他早将手中那杯茶泼在张德义脸上,旁人不知道朕待他的心,也就罢了,大伴你岂能不知?!

    陛下误会老奴了。张德义连忙解释,此番老奴去北疆,在军中虽只待了一宿,却也深知侯爷在军中,是尽得军心哪!北疆军中,说句大逆不道的话,是只知有侯爷,不知有天子啊!

    刘琥握着茶杯的修长手指骤然收紧,天青色的官窑盏衬着他瓷白的手指,青的愈发青,白的也愈发白,如同一副上了釉彩的画,令人赏心悦目。

    然而他那张肌肤如白瓷的脸上,此时的神色,却绝对没有那么好看。

    天下没有一个帝王,在听到只知有侯爷,不知有天子这句话之时,还能高兴的起来。

    过了半晌,刘琥才迟疑道:就算如此剥了伯修的兵权便罢了,朕、朕还能真要他就这样死在诏狱吗?

    张德义摇了摇头,凑上前道:老奴知道陛下舍不得,但只剥去侯爷兵权的话,却无法剥去北疆军心所向哪!

    在朝堂上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来,侯爷入诏狱之事,是由以左相为首的,勋臣党一手谋划。张德义见刘琥不语,继续道,陛下不是一直想要打击先帝留下的勋臣党,却苦无时机吗?若侯爷死在诏狱,介时勋臣党就是千夫所指,陛下乘此时机发难,在一举击溃勋臣党势力之时,为死后的侯爷平反封赏,还能尽收北疆军心,正是一石二鸟之计!

    陆维若是活着,以他的才能功勋名望,刘琥是只能压制着他,不可能再对他进行封赏的。

    如果陆维死了,情况就完全不一样了。一个无法造成任何威胁的死人,再怎么封、怎么赏,都不为过。

    刘琥身为一个帝王,却处处受到强臣挟制,朝堂之上从未曾乾纲独断。他想起适才在金殿之上,左相的咄咄逼人,想到能铲除这帮不把他看在眼里的强臣,对张德义的提议不可谓不动心。

    但在诏狱的那个人,是他的伯修,他此生最为心爱的人。

    所以最后他还是摇了摇头,艰涩道:扳倒勋臣党一事,再等等总会有其它办法的。再怎么样,朕也不可能杀伯修。

    并不需要侯爷真的去死。只要造成侯爷名义上的死亡,这一石二鸟之计,不就可以实现了?张德义隐秘的笑了一笑,老奴知道,侯爷虽说心里有陛下,性情却别扭的很,总是不能遂陛下之意。介时失去了身份的侯爷,只有陛下可以依靠,侯爷还不是只能认命,任由陛下调教摆布了?

    正如陆维对张德义没什么好印象,张德义心里也是恨陆维的。

    陆维这人性情清高冷傲,目下无尘,就算他是皇帝身边得脸的大太监,陆维也向来不怎么瞧的起他。

    瞧不起他这个太监也就罢了,就连天下之主向陆维捧出一颗真心,陆维也敢将那颗真心视若无物。

    张德义身为局外人,看的非常清楚,陆维忠君爱国,却从来就没有对他的陛下,有过半点君臣之外的感情。但他不敢说破,只能尽量从旁维系陛下的美梦,并帮助他的陛下得偿所愿。

    刘琥听了张德义的建言,脸上的笑意止都止不住,却横了眼张德义,道:大伴胡说些什么?!朕与伯修两情相悦,怎会调教摆布于他?事成之后,朕会好好待他,他也定会明白朕的苦衷。

    是,陛下说的是,老奴失言了,该打、该打。张德义含笑在刘琥面前弓腰低头,伸出右手,轻轻批了自己面颊一掌,做出顺从的姿态。

    刘琥被热烈的感情蒙蔽了双眼、冲昏了头脑,但张德义知道,陆维既不爱他的陛下,又清高冷傲,被剥夺身份之后,依陆维的性情,恐怕是宁愿一死,也不愿就此乖乖低头,成为禁脔的。

    但不要紧,宫外有以陆家为首的新贵党,宫内有陆贵妃,都是陆维的死穴。到时候他就算是铮铮铁骨,也由不得他不低头。

    张德义看似慈祥的面容之上,倏的掠过一抹厉色。

    敢视天下之主的真心如无物,陆维怎能不为他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或许,死在诏狱之中还是便宜陆维了,接下来等待陆维的,将是禁宫之中,生不如死的悠长岁月。

    陆维是忠臣良将,纵然手握重兵,却从无反意。被剥去身份囚在宫中,对陆维而言显然是极不公平的事情,但那又如何?

    只要他的陛下高兴就好。

    没错,他张德义,就是陛下的一条狗。

    一条陛下的疯狗。

    第11章

    陆维被押进诏狱后,剥去了侯爵朝服和高冠,换上囚犯穿的赭衣。

    之后,他被人绑在刑架上抽了三十鞭,戴了铁制的手镣脚铐,送进诏狱最深处的一个牢房。

    尽管是白天,因为牢房内没有窗,所以光线仍旧不怎么好,视线所及尽是灰扑扑的一片,潮湿的气息迎面而来。

    靠着牢房的北墙,有个低矮简陋的木桌,上面放着一小瓮水。

    牢房的南墙根之下,堆着一些杂乱的稻草,想必就是给囚犯用来睡觉的地方。这些稻草气味难闻,上面有许多黑褐色的斑块,不知是霉菌还是以前被关押在此处的囚犯,因受刑而留下的陈年血迹。

    陆维此时的形貌颇为凄惨,手腕和脚脖都挂着沉重镣铐,鬓发散乱,被抽了三十鞭的后背皮开肉绽,衣裳尽皆裂开,浸染出道道鲜红。

    后背处是一片火灼般的疼痛,陆维站在牢房之中,面容却很是平静,并没有露出痛苦之色。

    在现代的时候,他本就是个极能忍耐自持的人,若非如此,也不会年纪轻轻就白手起家创业成功,跻身国内有数的顶尖企业家之一。而融合了记忆和情感的前身,更是个冷峻骄傲、铁骨铮铮的将军,莫说一场鞭刑,纵然面对的是千刀万剐,也绝不会皱一皱眉头。

    所以此时此刻,他并没有因为疼痛而失态狂乱,反而是头脑一片清明。

    这三十鞭,很是古怪。

    按照前身的记忆,诏狱的三十鞭虽不致命,却足够让人的筋骨受到重创。

    而他身上的鞭伤看上去凄惨,鲜血横流、皮开肉绽的模样,实际上只伤到了他的皮肤和表层肌肉,根本没动到筋骨。这种伤只要将来好生调养,连块伤疤都不会留下。

    陆维舔舔发干的嘴唇,感到了渴。

    鞭刑虽是没有伤筋动骨,却失了不少血,他需要补充水分。

    于是他走到那张简陋的木桌前,用双手捧起那一小瓮水,就着瓮沿喝下一口。

    水是温热的,一股参味儿挟裹了热气沿他的舌尖滑落,直抵喉头。

    这参味儿微甜带苦,十分浓郁。能将热水以参片泡出这种味道,所用人参的参龄绝不下于五十年。

    他身后的陆家和新贵党,纵有救他之心,亦不可能在诏狱将手伸的如此之长能做到这种程度,看来,是皇帝出手了啊。

    陆维不动声色咽下这口参水,星眸微亮。

    事态正如他之前所料,入诏狱之事虽说冒了些风险,他却绝对不会死在诏狱。

    而他入诏狱之事,应该已经传遍了奉京。

    传到北疆,也理应不会太久。

    刘琥端坐在御书房内,看着跪伏在地上的黑衣死士,有些疑惑地问身旁的张德义,大伴,此人像伯修吗?

    张德义笑了笑,躬背弯腰道:回陛下,依老奴看来,有七八成像了。

    能不能瞒过左相那边啊?刘琥狐疑。

    照他看来,这死士的身形身高倒是相似了七八成,但容貌却只得两三分像。

    双眼不及伯修深邃如星辰,鼻子也不够挺,嘴唇却过于丰厚,更不要说伯修那一身无人能及的凛然气度只有面部轮廓还算相像。这样的一个人,能瞒过左相他们吗?

    陛下,诏狱的酷刑,是可以让人面目全非的。再说,侯爷如今的相貌也容易仿制。张德义用手指着那死士的脸,陛下请看,在他的左脸上作旧一条伤疤,再添些青紫肿胀,是不是就像了呢?

    刘琥恍然大悟,击掌道:原来如此!那么,入夜后就让他去吧,尽快把伯修从那个鬼地方换出来。

    张德义笑着睨了眼刘琥,心里暗道,他的陛下是迫不及待想将侯爷纳入宫中了,嘴里却说着:是,谨遵陛下旨意。

    陆维独自在牢房,将那瓮参水慢慢喝尽之后,天色便黑了下来。

    这时,牢房之外的火把骤然亮起,耀成明晃晃的一片。随着铁锁与木栏的撞击声,牢房的门被打开,几名长相凶悍的狱卒冲了进来,朝陆维大声道:我等奉皇命,夜审罪人!

    尽管这些狱卒看上去凶神恶煞,但陆维听到他们奉皇命,心中反是大定。便任由这些狱卒呼呼喝喝,牵引推搡着,离开了牢房,朝刑房的方向走去。

    皇帝想做些什么呢?陆维虽猜不出来,却很期待。

    来到刑房,只见这里灯火通明,四面墙上挂满了各类刑具。只要步入此间,鼻端就永远萦绕着一股挥散不去的血腥之气。

    刑房内立着的成排刑架之上,缚了十来个人,皆遍体血污,生死不知。

    有一个人正在受鞭刑。

    他身穿赭色囚服,身形身高皆与陆维相若,鬓发散乱。他没有被绑缚,只是跪趴着,紧紧抠着一具木制刑架,任由发出尖锐破空声的鞭子,一下下沉重的击打在脊背之上。

    那是真正的,属于诏狱的,足以碎筋伤骨的鞭刑。

    见陆维进来,他抬起脸望向陆维。

    这是张青紫交错,肿胀的辨认不清五官,左颊上纵贯着一条狰狞伤疤的脸。

    陆维看到这张脸之时,瞳孔微缩,霎时间就明白了皇帝的意思。

    瞒天过海,偷梁换柱。

    他料到皇帝舍不得杀他,却没有料到,皇帝会想出这样的手段,一石二鸟。

    三年未见,他大约是过于小瞧如今皇帝的手段了。

    刑房的大门吱呀一声关上,从内落锁。

    陆维知道刑房之内全是皇帝的人,便不再伪装,拖着镣铐,朝着正在受鞭刑的那个人走去。

    恰好三十鞭抽完,那人慢慢从刑架上挺起身。

    陆维在这个即将替自己赴死的人面前蹲下,良久良久,才开口道:对不起。

    那人却摇摇头,神色木然道:我不是为了侯爷。我是个死士,皇命不能违,职责所在罢了。

    陆维看着那人木然的神色,慢慢站起来,忽然觉得自己很无力,往后退了一步。

    的确,这死士看似为陆维而死,然而实际上却是因为皇命,轮不到他道歉。

    陆维是个现代人,做不到对无辜者的生命无动于衷。但眼前这名死士,却对自己的生命满脸木然、无动于衷。

    自进入这个异时空之后,陆维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清楚的知道自己置身于一个等级森严、规则残酷的封建王朝。

    亦从来没有如此清楚的知道,自己一定要活下去,打碎这残酷的规则,打碎这重重施于己身的枷锁!

    无论使用什么手段,他都一定要做到。

    离陆维不远处,有狱卒用鞭柄抬起刑架上一名人犯的脸,悠然道:这个,已经死了,把他放下来吧。

    陆维转身,就看见几个狱卒解开那人犯手脚的绳索,从刑架上放了下来。他们剥去他血淋淋的赭衣,以青布包裹身体,白布遮脸,放在墙根。

    经过狱卒们的一番检查,刑架之上的十来个人,竟有六七个都死了,墙根处很快堆起了一摞以布包裹的死尸。

    这些死尸,很快就会拖去乱葬岗掩埋。一个狱卒走到陆维身旁,弯腰为他解开手脚的镣铐,侯爷,请吧。

    陆维垂下眼帘,沉默着任由狱卒们剥去他的赭衣,以青布包裹缠缚身体。

    最后,一张白布盖上了他的脸,他再不能视物。

    仿若真的死去了一般。

    第12章

    一辆运尸车自诏狱驶出,乘着夜色直奔乱葬岗的方向而去。

    而在这夜色之下,无人发觉运尸车行至半途,其中的一具尸体便活了过来,改换了衣冠车马,转朝皇宫的方向行驶。

    当这具活过来的尸体抵达皇宫之时,向来戒备森严的皇宫为他悄然无声的打开了一扇角门,又悄然无声的放他进入了天下之主的所在。

    倚香殿内,铜兽吞吐着甘甜的龙涎香。窗外的夜色中,一树海棠花开的正盛。

    倚香殿三年来都没有妃嫔入住,但刘琥很喜欢这里。他命人收拾打扫的纤尘不染,有了什么好的摆件物品,小到一顶新鲜精巧的帐子,大到一片玉质假山,也爱往倚香殿搁,每天都要来这里独自坐一坐,才觉得安心。

    此时,刘琥负手站在倚香殿主卧的窗前,鼻端萦绕着甘甜的龙涎香,只觉得缠绵悱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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