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李白抬起眼帘,终于肯对视,“只要是跟你一起。”

    “你做过一个山上全是雾的梦,我们走不出来,”杨剪又道,说得相当真诚,“这是最有可能发生的,没有信号,磁场也对指南针有影响,迷路的话有很大几率困死在里面。”

    “操你妈的迷路。”李白狠狠瞪进他的眼仁。

    杨剪闻言居然笑了,又笑了,两扇眼睫那么密,被日头照得光彩熠熠,怎么看怎么不像是要去涉险甚至赴死。他从石板缝里摘了朵鹅黄色的小花儿,在袖口擦掉花茎上的泥,递给那只正在摧残其他指甲缝的手。

    李白直接把它往耳洞里戳,戳不进去,好像已经长上了,他就别在耳廓上面,花瓣挠他的鬓角,花心正对着杨剪。

    “你看,是不是,”他仍然瞪着眼睛,“我还真是冥顽不化啊。”

    而杨剪眯眼打量他,在石板上按灭了烟,像他在床上抱腰那样,埋头在他胸前,给了他一个拥抱。

    大学二年级那年,杨剪去社会学系蹭过几节课,其中有一讲说的就是人的社会性,教授声称人类是某种意义上的群居动物,任何个体都无法离开群体生存。

    那时刚过十九岁的杨剪认为,这话说得有理,却也不免太过绝对。这个“离开旁人生存”应该在时间上有个限定区间,一周?一个月?一年?他举手想要提问但被无视了。于是他准备做个测验,至少能有点主观感知,可惜没能找到合伙人,就只有自己一个样本——学期末后的那个暑假他在密云郊区给自己租了个小平房,也提前给了邻居菜钱,就这么带上米面粮油煤气灶,茶叶咖啡肉罐头,外加十几本专业书和几本喜欢的,一个人住了进去。

    每周去隔壁菜地两趟,给自己摘点青菜来炒,这就是唯一需要出门的情况了。屋里没有电视,没有广播,没有电话机。统共只碰上过一回活人,也没寒暄,连眼神接触都避开了,杨剪认为自己基本上做到了社交隔离。

    暑假就这样完整地过去了,自己去哪儿了他连杨遇秋都没告诉,不过后来也证实,杨遇秋并不关心。印象中是六十二天吧,杨剪坚持早睡早起,把大三上的课程预习了一半,并没有出现任何精神问题。仅有的变化可能就是饿瘦了一点,他照常回了海淀,照常到校报到,上课,泡图书馆,再跟随便什么人打球闲逛胡吃海喝。

    倒是尤莉莉神经衰弱了好一阵。杨剪已经不记得那时的女友具体有什么表现,只记得那段日子过得麻烦不断。李白的反应他却能够清晰地忆起,既没有手机也没有电邮的年岁,两个月联系不上,再见上面,李白第一句说的是:“唉,我差点去当和尚。庙我都去好几个了全不收我,现在和尚也得考大学呢!”

    “当和尚干什么?”杨剪问。

    “我觉得你死了,”李白剥了只虾丢进他碗里,烫得指尖通红,一脸的神神秘秘,“可能是冤死,我当和尚超度你。”

    那时他们吃饭的小馆儿里在放一首歌:月亮惹的祸。

    那时杨剪觉得李白是个可爱的**。

    然而当他去到社会学系的学院楼,找到上一个学期的教学助理阐明自己的实验,说想约时间见教授时,从表情来看,对方似乎也觉得他是个**。

    可不可爱就不知道了。

    直到毕业杨剪也没能再跟那个教授见上一面,校园太大了,但不能说他的实验毫无意义。至少对他自己产生了深重影响,有相当长一段时间,杨剪坚信不疑,社交对自己来说并非刚需,那么,顺理成章地,社交对象们也就是过眼云烟了。

    前一天人家跟他相见恨晚,后一天他就可以连名字都忘干净。归根结底他就不喜欢人类这个物种,把自己包括进去也无所谓,还在交朋友只是因为这件事本身难度不高,并且收获大于投入。罗平安总是说他冷漠无情,忘恩负义,把别人玩弄于鼓掌,半天终于憋出个“情感认知障碍”,告诉他是病得治,他就总是笑笑,心想,关你屁事。

    要是有一个地方,连点人味儿都没有,那应该很适合自己旅游吧?

    这就是杨剪十多年也没磨灭的真实想法了。

    此时此地似乎十分符合他的标准。路面湿漉漉的看不见灰尘,只有铺得均匀的细碎枝叶,大概一个月也没有几辆车子路过。触目就是浓雾,能从这乳白中分辨出一点高处的绿色就已经很不错,过耳的只有风声鸟啼,以及背后的呼吸,连摩托引擎的轰鸣都不真切了。虽然看不见太阳,但气温正在慢慢回升,是敞开领子穿夹克很舒服的状态,他们还是上午就出发了,因为天气预报傍晚有雨,摩托车筐里被老婆婆点了艾条,洒了雄黄粉,可以帮他们赶赶蛇虫。

    确实没有蚊虫绕上来,不过李白似乎也被熏得不轻,时不时要咳嗽。

    其余时候,李白很安静,怕说多话惹人分心似的,只是用力圈抱杨剪的腰,十指在他身前紧紧绞在一起。

    他们就这样默默地盘旋而上,从杨剪比较熟悉的路口进山,沿着他有些印象的方向,提防随时可能到来的拐弯和断路,缓慢地靠近那片悬崖,以及悬崖下的山谷。

    越往上能见度就越低,林间巨大的湿气也渐渐压住风,压住人的呼吸,让人只觉得潮闷。杨剪确实需要集中注意力,一百分需要吗?他知道自己做不到。他现在正止不住地想起那个愚蠢且充满误导性的实验。

    在远郊区石榴树林旁的六十二天。

    如果李白真的出了家,又会是怎么样呢?估计六根难清,自己早晚得帮他还俗。

    人又真的能够完全独自生活,一个“别人”也不要吗?

    这许多年,都在给他答案。

    “说两句话吧,”意识到正在发出声音时这话已经说出了口,“太安静容易疲劳。”

    李白似乎被吓了一跳,立刻把他抱得更紧了,嘴里也念念有词:“说话……我说什么我想想我……哦我知道了!”

    原来是在自问自答。

    “昨天晚上我突然想到,最开始我找红面具,没找对方向,跑到浙江福建那边去了,”他用下巴蹭蹭杨剪的后背,声音仿佛腾起水汽,也轻飘飘的,“在这两个省的交界处,有个小县城叫苍南,我去之前查资料看到有人写文章说那里一年四季下雨,住在那儿的人全身长着细鳞,离开家乡,就会死去。”

    “我真去了,红面具没找到,那儿的人也都很正常很普通,”李白把自己说得不好意思,“在火车上我又看了一遍那篇文章,原来漏了一段,作者在文末说他也没去过苍南,写的全都是他的想象的故事。”

    “很有意思的故事。”杨剪由衷道,“你还找过哪些地方?”

    “嗯……鹰潭,宜春,凤凰,江口,就一路往西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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