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荼。阿荼怎么了?她出什么事了!

    赵柯阴沉冷漠的样子完全崩塌,突如其来的疼痛让他头晕目眩,他以为自己是声嘶力竭地嘶吼,可是声音却如同呢喃,雪暮枝凑近了才听见他在说什么。

    阿荼呢?小妹呢?你们把她怎么样了?

    雪暮枝不解地看着高瘦的男人,他在假惺惺些什么呢?

    引诱阿荼被中下人蛊的,把阿荼抛出去对敌的,最先伤害阿荼的,不就是你吗?

    可是雪暮枝不是喜欢说话的性子,只是默默地看了赵柯一眼,加快了运送的速度。

    之前也提防赵柯搞小动作,哪怕有两个人扛着都没法快点走,现在赵柯被痛地直不起腰来,速度反而要快得多了。

    方思远被摔到地上,喉头一甜,就听见了什么声音,而后是阿荼轻轻地道歉声。方思远一喜,也顾不得气血翻腾,就抬起头欣喜地看向阿荼,阿荼回来了啊!他怎么忍心去怪她,他会说没关系,他会说不是你的错,他会说他就在她身后,有什么委屈都可以对他说,错过六七年,他依旧是她的哥哥。

    可是所有的话都卡在了喉咙里,他看见阿荼的手完全穿破了胸口,泪水自脸颊划下,依旧在努力地、歉意地笑着,方思远大脑一片空白,有什么温热的液体溅在脸上,那是飞溅的血。

    他突然想起那声奇怪的声音,原来是皮肉撕裂的声音。

    阿荼缓缓倒下,他踉跄着扑上去接住,身子虚弱,同阿荼一起倒在了地上,喉头的一口血喷了出来,他猛地偏头,没溅到阿荼身上半点。

    阿荼的眼前已经开始出现重影了,可是她还能看得见,看见方思远的动作,忍不住笑了起来,眼泪却掉地更多了。将她染着血迹的脸渐渐洗净,露出一片初雪似的白。

    方思远手忙脚乱地帮阿荼擦着眼泪,喉咙已经沙哑得没法听了,每说一句话都像是沸水灌下喉咙。他红着眼眶,却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

    阿荼你别哭啊,别哭别哭

    阿荼笑着摇了摇头,声音轻轻的,像是出谷黄鹂,清脆婉转,如同时光回溯,挎着小篮子的少女红着眼睛,看着眼前手忙脚乱的少年,就突然笑出声来。

    思远哥哥,笨蛋。

    思远、哥哥笨蛋

    方思远点着头,红着眼睛忙不迭地说,好好好,我就是笨蛋,是天下第一大笨蛋,阿荼不哭了好不好?我给你买糖葫芦吃。

    思远哥哥,那个红红的是什么啊?

    糖葫芦,可甜啦,要不要吃,娘刚给了我两个铜板的零钱。

    嗯不要!

    为什么呀?

    因为思远哥哥骗人!我看见了,那是山里红的串串,山里红可酸了!

    我没有骗人,那外面裹了糖浆的,来来,好阿荼,尝一口?

    嗯好吧。

    怎么样?甜不甜?

    甜!

    以后哥哥都给你买。

    可是咱们没有钱。

    那我听先生说当了大官就有钱了,那我好好读,当大官,赚钱给阿荼买糖葫芦吃!

    那、那我就出去卖刺绣,也给思远哥哥买糖葫芦。

    真的吗阿荼?

    就这样说定啦!拉钩上吊

    一百年不许变!

    谁变谁是

    大、坏、蛋!

    阿荼眨眨眼睛,努力将眼泪憋回去,可是眼泪却越流越多,她只好努力地笑着,笑得越发灿烂,思远、哥哥,我要糖衣最、最厚的。

    好好

    方思远咬着牙,心有所感,却豁上不眨眼睛,也死命要将眼泪忍回去。要是眼泪落下来,有什么就变了。

    思远哥哥,我是大坏蛋,我要先走啦。

    阿荼看着方思远,想像小时候一样,摸摸他头上的发旋,可是她已经没有能举起来的手了。

    于是她有些遗憾地笑着,动了动脑袋,用头顶的发髻蹭了一下方思远耳边的鬓发。

    她不再流泪了,她的眼泪已经流干了。

    她想自己是笑着走的。

    她听说啊,人要是哭丧着脸进阎王殿,下辈子脸上就会有泪窝,一辈子都要流泪了。

    思远哥哥眼角,就有一颗泪痣,当时自己还在想呀,思远哥哥这么开心阳光的样子,怎么会流泪呢?

    却不曾想,都是为自己流的。

    阿荼目光微微涣散,她隔着遥遥的时光,看见了当初笑容灿烂的少年。

    阿荼,你等着我,我考上秀才,回来、回来送你一件大礼物!脸颊绯红着,却说得很坚定。

    可是她没有等到他回来。

    年少情窦初开,不是没有对这个一直照顾自己的哥哥有过情意,可是方思远一去,家里的人就要她出嫁了。

    你呀,难不成还想等你那思远哥哥,人家是秀才了,哪里看得上你这黄毛丫头。

    京城里的小姐这么多,思远又是个厉害的,长得也端正,还怕找不到京城里的小姐?

    你啊,就别痴心妄想了!

    村头的老周,他虽然年纪大了点,但是年纪大才好疼媳妇嘛,他之前自己一个人,攒了不少钱,这不彩礼咳咳!这不腻嫁过去,就是享福的。

    阿荼不小了,她知道大姐二姐嫁了人再没有回来,也知道村头的老周头已经五十岁了,这次足足给了三十两银子的彩礼。更知道老周头以前其实是有一个妻子的,不过被他喝醉了之后活活打死了。

    阿荼不想死。

    她偷跑了。

    可是最终还是被捉了回来。

    她要被卖给老周头了。

    可是思远哥哥还没有回来,明明说好了的。

    离约定的时间过了一个月了,他是不是不回来了?

    当时只这样想的,已经心灰意冷,所以在赵柯买下她的时候,她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她用了五年,忘了那个家,忘了年少时的一腔情谊。江湖之大,有喜有乐,后来遇见雷世苍,于是再一见倾心。

    她以为她忘了,可是当成为青年时的方思远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那些褪了色的回忆又全都重新变得鲜活起来。

    他说他要接她回家,他说他要娶她。

    可是太晚了呀。

    阿荼已经不喜欢他了,有的只是看作哥哥的兄妹之情了。

    她给了他的求而不得,而她自己又何尝不是。

    阴差阳错。

    这辈子太苦了,她想笑着走,想让思远哥哥看着自己笑着,也想让思远哥哥笑着,阳关道也好,奈何桥也好,他们都要好好的笑着走下去。

    方思远拼命地摇着头,抱着阿荼看向洛书,双眼猩红含泪,带着祈求与希冀,像是发了疯的野兽。

    掌柜的!求求你救救阿荼,我给您当牛做马也心甘情愿!

    他嗓音嘶哑着哽咽,本不应该这样用嗓子的,可是在场的人已经没有有理由去阻止他了。

    洛书根本没法去看方思远的眼睛,他看惯了太多生离死别,却依旧无法习惯。

    可是终究无法逃避。

    洛书仰头逼回眼泪,冲着方思远摇了摇头。

    思远,有什么想说的,快说吧,

    他自己说着,都几乎受不住了。

    太残忍了。

    亲手将别人的希望戳破,太残忍了。

    修习琴音幻境以至于对旁人的情绪感知能力超凡,后遗症是一样超凡的共情能力,放在绘画写作上令人欣之若狂的共情,现在却让洛书心口绞痛,几乎要落下泪来。

    他看着方思远一点点暗淡下去的眼睛,忍不住自责,若是他当时发现了阿荼的不对劲,若是将阿荼带回来之后果断地下手驱蛊,结果会不会不同。

    二零八八站在洛书身边,感受到了他此前从未感受过的,属于人类的感情,突然无师自通了绝望、痛苦与悲伤的含义。

    他看着洛书,那存放内核的地方,也忍不住一起难过了起来,他无所适从,最终只是握住了洛书的手,好像要将所有的勇气与快乐都传递过去。

    【不是你的错。】

    【洛书,别哭。】

    洛书感受着小心翼翼握住他的温热,紧紧地用力握住,心口像是被什么撞了一下,酸涩生疼。

    【嗯,我不哭。】

    他可是洛书,是无所不能的洛书。

    方思远紧紧抱住阿荼,阿荼的眼神已经涣散了,可是依旧是在笑着的,声音轻地像是蝴蝶拍动翅膀,要紧紧贴在她唇边才能听见。

    对不起空中、楼阁的大家了

    哥哥和嫂子黄大哥、芸姐

    还有、雷大哥、阿斩一定要好好地在一起我错了、

    错了

    思远哥哥,你啊一定要找一个美美的嫂子来,好好地、过日子我呀,就最开心啦

    思远哥哥,保重。

    阿荼能认识你真是太好啦

    阿荼就这样说着、说着,渐渐淡了呼吸。

    方思远死死地抱住她,像是要将自己身上的温暖度过去,又像是要将阿荼的魂魄留在怀里。

    突然有歌声响起,方思远茫然看过去,看见洛书手里拿着两根筷子席地而坐,敲着,敲成一段乐,应和唱着不知名的曲子,双目放空,似乎在送谁远去。

    山里有姑娘呦,有山泉。

    路边有野花呦,有竹竿。

    拉着侬的手呦,去溪边。

    捞起大胖鱼呦,给我小妹妹。

    阿荼!

    有人在叫我?

    阿荼下意识地回过头,看见方思远正冲她挥手。

    哎?我

    阿荼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什么,但是很快就抛到一边去了。因为思远哥哥回来啦!还给自己带了好吃的!

    阿荼,你猜猜我带了什么?

    少年拎着篮子,背着书箱,笑容灿烂,倒是比那满目的阳光还要灿烂。

    阿荼一路像只小兔子似的跳到方思远面前,板着手指道:肯定有栗子糕对不对?

    对。方思远栗子糕放在阿荼手上,逗她,再猜猜?

    阿荼睁大了眼睛,惊喜道:还有呀?那桂花酥?

    对啦。方思远将篮子上的布掀开一个小口,将桂花酥拿出来,不让阿荼看篮子里面。

    再猜猜?

    阿荼皱着眉头,认真地想着,想不出来了。最终摇摇头,像只丧气的小狗。

    方思远心就软成了一片。

    他将篮子完全掀开,露出了裹着油纸的一串红艳艳。

    还有糖葫芦呀,笨阿荼。

    哇!糖葫芦!不对我才不笨!八九岁的女孩张牙舞爪地看着少年,像是一只小奶猫,只想让人捏捏它软嘟嘟的爪子。

    方思远就笑得弯起了眼睛,好好好,你不笨,我们阿荼是最聪明的了,来吃一个糖葫芦?

    阿荼气鼓鼓地一口咬下,脸颊就鼓起了一个包,像只小仓鼠。

    好甜!

    哈哈,那是自然,这可是里面糖衣最厚的!走了走了,回家喽。

    嗯嗯,回家!

    阿荼拉着方思远的衣角,嘴里含着满口的酸甜,听方思远讲学堂上的事情,阳光正好,温柔而不刺眼,可是她突然就想落泪。

    阿荼?你怎么了?不开心吗?方思远突然有些着急地问着。

    没有啊思远哥哥,我就是想你要背那么多书,一定很辛苦吧。

    不累不累,一点都不累的。阿荼想学吗?我教你啊。

    我?嗯可以吗?

    当然可以啊!回去就教你写字吧。

    好!

    阿荼紧紧抓住思远哥哥的衣角,笑得很开心很开心。

    这样,真是太好了。

    妹妹抱着鱼呦,我生火。

    给俺妹妹啊做鱼汤。

    鱼汤啊鲜啊鱼汤啊香。

    妹妹啊笑得和花一个样

    第198章

    阿荼的眼睛缓缓闭上,唇角含笑,眉眼纯净,好像看见了,期盼许久的幸福。

    在这一刻,她只是阿荼。

    方思远心口气血翻腾,又被洛书的歌声安抚,他茫然地看着阿荼渐渐合上的双眼,那忍了许久的眼泪终究落下。

    他呆坐着,也不见哽咽嚎啕,只是双目空洞地默默流泪,有人想上前安抚,被二零八八拦了下来。

    他站在洛书身后,左侧是生离死别,右侧是刀光火影,嘶吼声与洛书的歌声混在一起,让人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二零八八于是将手按在了洛书的肩膀上,不重,只是触到了一片温暖,便抓住了重重光影中唯一的永恒。

    歌声渐歇,洛书敲击的动作渐渐慢了,方思远好像从梦境中被拉回了现实,一曲终了,在最后一音止歇的刹那,方思远双目聚焦,猛地喷出一口血来,仰面而倒,昏了过去。

    依旧没有一滴血溅到阿荼身上去。

    他以一个保护的姿势,垫在了阿荼下面。

    洛书长出一口气,双眼放空,不知道在想什么,二零八八犹豫了一下,笨拙地摸了摸洛书的头。洛书仰头看去,看见了一双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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