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正喊累,也不会有人心疼他。

    三天之后,叶见走到了一条小河旁。这里已经离城不算近了,任叶家怎么想,也不会想到,一个不过七八岁的孩子,能走得这样远。

    叶见捧了一捧溪水去喝,漏得多,喝得少。在倒影中看见自己的样子,黑乎乎的,却咧开嘴笑了。

    像这样,睡觉的时候不会被人一盆冷水泼醒,吃窝头野菜能一直吃到饱,不会被人打得连站都站不起来,更不会被嫡兄把自己犯的错推倒身上有口难言,何等自在。

    听说武林有很多厉害的人,他要拜师学艺,学一身功夫,把当初打他骂他污蔑他的人全都打一遍,想想就觉得未来美好至极。

    在叶见畅想美好未来的时候,响起来了幼童呼救的声音。

    叶见刚一听见的时候,还愣了一下,没搞明白到底发生什么了,等下一声再响起,幼童呼救的声音就弱了许多,叶见也顾不上别的,连忙跑了过去,看见水中央的泡泡也顾不上多想,一个猛子扎了下去,扑通半天,挣扎着将人捞了上来。

    叶见的水性很好,任谁三天两头被人推到深池里,水性不好也活不到现在。但是叶见的身子弱,力气也小,毕竟没吃饱过几顿,落水幼童挣扎的时候差点没把他一块拽下去。

    幼童就是厉敢天。

    今天本是想摸几只螃蟹,好气一气老用螃蟹逗自己大哥,没想到一个不慎掉进了水里,那刹那武功内力尽数忘了干净,只有深深的惊恐。

    我要死了吗?

    他不是不知道这里人少得很,当初就是觉得这里螃蟹没有被人给摸走,才到了这样一个地方。为此,他还专程甩了自己的侍卫。

    所以没人会知道他在这里,快要死了。

    随着肺里的空气渐渐变少,他也逐渐体会到了绝望的滋味。

    水从肺里灌进去的一刹那,他被人捞了上来。

    被托到了岸上,他拼命地咳嗽,拼命地喘息,第一次觉得呼吸是如此重要的动作。

    但是下一刻他却情不自禁地屏住了呼吸。

    有人破水而出。

    漫天水光折射着金色的阳光,星星点点,被扎地歪歪扭扭的蝴蝶结似乎有些碍事,被主人一把扯下,一头黑发张扬地散开又服帖地顺着瓷白的脸颊落下,于是溅落的水花就也裹挟着阳光跳跃在她周身。

    她不是路人。

    是书本里的精怪。

    否则,怎么会让他心跳不由自己。

    你、你是谁?

    我叫厉敢天,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叶花花。我叫花花。

    毫无疑问,在厉敢天被侍从找到送回家之后,被愤怒的老父亲厉啸大骂了一顿,然后被母亲抱着心疼地差点哭出来,厉啸臭着脸把大儿子扔到祠堂去罚跪,当晚上端了一大盆螃蟹放在厉敢天面前,就是不让厉大哥吃。

    热热闹闹的。

    叶见有些羡慕。

    这么想着,一只螃蟹就到了碗里。

    花花你吃!特别好吃的!厉敢天期待地看着叶见。

    厉母头疼地敲了一下儿子的脑袋,哪有把一整只给小姑娘的。

    说着冲叶见笑了笑,给叶见夹了一个七宝莲花包,然后把螃蟹放到自己碗里,开始拆螃蟹。

    一拉蟹腿,雪白的蟹肉就带了出来,一旁的婢女小厮端着水盆侍立一旁,显然是对厉母亲自下手习以为常了。

    她将一个蟹钳递给叶见,要吃酱料的话可以自己沾。坚硬的壳已经被夹碎,稍稍一用力就可以掰开,露出里面的蟹肉。

    叶见连忙道:谢、谢谢夫人,我可以自己来。

    厉母温柔又坚定地摇摇头,笑道,小姑娘的手那么嫩,要是被扎坏了怎么办。

    叶见拿着蟹钳脸都红透了,夫人的手扎坏了怎么办他从未体会过这种关心,一时之间有些诚惶诚恐起来。

    况且,他还是

    厉敢天看了看母亲,又看了看叶见微红的小脸,眼疾手快地从偷偷摸摸那螃蟹的大哥手里抢过一只螃蟹,用力将蟹腿拧了下来,花花,吃我的!大哥最会吃螃蟹了,这一只一定肥!

    厉大哥的目光充满怨念。

    厉父咳嗽了一声,眼里的目光看向厉大哥,厉大哥身子一僵,慢慢地缩了回去,对着螃蟹流口水,看起来可怜兮兮的。

    叶见从未体会过这样的家庭氛围,却流连忘返。

    花花,这里真的有鸟蛋吗?

    厉敢天看着高耸的树有些傻眼,这先不说有没有鸟蛋,单说这高度可怎么上去啊?这么高深的轻功,他、他还没学会

    叶见兴奋地仰头,像小猴子似的,动作灵巧地爬上了树,坐在树的枝丫上向厉敢天招手,上来呀!

    厉敢天有点不好意思,我轻功没你好,上不去。

    叶见惊讶,我不会轻功啊,你会轻功吗?

    厉敢天比他还惊讶,我会,但是也爬不上去的。你是怎么爬上去的?

    叶见又噌噌噌地爬下去,这个就是爬树,很简单的,我教你啊。好厉害,你会轻功的话是不是以后就会成为大侠啊?

    厉敢天面对着叶见崇拜羡慕的目光有些脸红,其实也不是很厉害,你要看吗?

    见叶见点头,厉敢天足尖一点,在叶见惊羡的目光中飞驰了出去。他像一只小鹰,飞向了远方,又回到了叶见身边,他额角有汗,脸上因为剧烈活动而发红,笑得灿烂。

    花花你想学吗?我教你啊!

    叶见眼前一亮,接着又摇了摇头,我以后会拜师的。天天你记住,千万别的家里的秘籍告诉别人。

    厉敢天被训了,觉得有些委屈,可是花花又不是别人。

    叶见愣在原地。

    他见惯了来自同龄人的恶意,却不曾遇到有谁,会认认真真地将他划到自己的地盘里。

    所以这份善意,就更不能被消耗。

    叶见抿了抿唇,转移话题道:要不要学爬树?很简单呦~这棵树这么高,咱们躺在上面都可以!

    要!

    夜里,厉啸看着兴致勃勃地钻研着食谱的夫人,头疼又期待地道:夫人,这么晚了,咱们是不是该睡了?

    厉母头都不抬,当家的,你先睡罢,等我记过了这道鱼腹乾坤明日烧给你吃。

    面对如此贤惠的夫人,厉啸还能说什么呢?

    厉啸含着热泪躺回了床上。

    说来,当家的,你不觉得小花花太瘦了吗?可怜的孩子,也不知道小时候是遭了什么罪。你说我明日的补汤是做排骨山药还是熬只老母鸡?厉母道。

    厉啸摇摇头,想起夫人看不见,又出声道:查不到这孩子的身份,不过咱们近处的几个村子,都重男轻女得厉害,花花连大名都没有,估计是小时候被磋磨的。

    叶府的家主花心至极,处处留情,但叶家主母厉害,怎么可能将私生子的事情宣扬出去。叶家主在外面的孩子多得是,但是住在叶府的,也不过是这一个叶见。不过是因为叶见是个男孩,而当年被强求的叶母,因为叶家主觉得新鲜,也着实宠爱。

    可惜,依附于旁人的生存终究是不长久的,等那野外的花儿终于变成家养的,终于不对他的亲近排斥了,叶家主也就没了兴趣。

    叶母失宠了。

    叶家主母一直冷眼旁观,直到确认叶家主是没了兴致,就出手了。

    因为这个女人,比谁都得宠,因此下场比谁都凄惨。哪怕这从头到尾都不是她想要的。

    叶见因为是个男孩活了下来。

    厉啸头枕着双手,看着床幔,道:夫人,今天小天问我,能不能教花花习武。但是厉家功法不外传,不如把她收为义女?

    厉母闻言差点呛到,菜谱也不看了,拍到桌子上就向着厉啸走去。

    厉啸看夫人气势汹汹的样子,连忙坐起来,解释道:夫人你听我说,我看花花的品行,是个好孩子,而且

    我知道花花是好孩子! 厉母打断厉啸的话,戳了一下相公的脑门,你呀,你是想让小天长大之后恨你呀。

    她嗔怪道:我自然知道,花花在外流浪,救了咱们的孩子,自然不能将人赶出去,但是一直留着做客也不是个办法,认做义女是最好的。

    厉啸摸摸额头,看着妻子细软的手指,不动神色地将妻子的手拉到掌心握着,那怎么说?

    既然喜欢花花,这又是极好的选择,为何不愿意呢?

    厉母嗔了厉啸一眼,最终还是没有把手抽出来,任由他握着,你呀,就没看出来咱们儿子对人家小姑娘有意思吗?

    厉啸吓了一跳,接着就是无尽的怒火,厉敢腾!他怎么敢

    厉母没好气地拍了厉啸一下,你想什么?!花花才八岁,小腾他都已经十八了。

    厉啸傻眼地眨眨眼睛,难道是二儿子?不对啊,小凌他都没见过花花,那剩下的只有小天?

    厉啸哭笑不得,夫人,小天才九岁,哪里懂情情爱爱的东西。

    厉母托着脸,这不是以防万一,万一你家儿子就是明白地比别人早呢?再说,当年是谁每次玩办家家酒都死活要和我扮夫妻的?

    厉啸咳了咳,似乎想起了什么,脸有点红,握着妻子的手,一本正经道:那是应该以防万一。

    德性~

    两人闹了一会,厉啸亲了亲妻子的手,道:车到山前必有路,先走一步看一步,花花是个有主见的女孩,咱们家里未必留得住她。

    花花既然想学武,不如我问问我的几位好友,看她能否入了那几人的眼。

    然而,叶见的经脉被毁过。

    看过的人都摇头叹息,明明是上好的武学苗子,是在想不通,究竟是谁狠心至此。

    后来,一巧合,江湖上的圣手毒医看见了叶见。

    他说不是不能治,但是要一味药引,天山雪莲。

    天山雪莲,解毒圣药,难得。

    厉家刚好有三朵。

    一朵供于祖祠堂,一朵供于长老会,一朵供于厉家少家主,也就是厉敢天。厉大哥因为拜师于华山,故而不为家主。

    供于祠堂的,是等厉家危难救急用的。供于长老会,是为了防止厉家的这些前辈长老走火入魔。这两朵是万万不能动的。

    厉敢天想要将自己的那一朵送给叶见,他想得很简单,花花想练武,天山雪莲能帮花花,那就把雪莲给他。

    小孩子的世界是单纯的,他没有想到有些沉重的报恩,而是觉得,既然花花想要,那就给他无妨。

    可是不行。

    厉家功法至刚至阳,需要阴凉之物中和,最好的就是天山雪莲。若是练到了极致又不服用,便会爆体而亡。旁人也就算了,但是厉敢天他的天赋太好,用别的药恐怕没有用。

    一个是没有无法练功,一个是没有就会死,对于厉家人来说,很好抉择。

    厉敢天偷偷将天山雪莲给了叶见。

    叶见还了回去。

    又过了两天,叶见提出了离开。

    厉家很好,厉敢天很好,厉家人都很好,就是因为太好,所以在经历了雪莲事情之后,他不能再留下,免得厉家人心生愧疚。况且他还要去拜师学艺,去找那朵解毒的天山雪莲。因此哪怕当时厉啸提出了要收花花为养女的事情他也不会答应,不仅仅是因为他是个男孩子,他的身份,更是因为他对厉家的喜爱甚至于眷恋。

    他想与厉家,与厉敢天平等地交往下去。

    然而,叶见想走,厉家舍不得,也放不下他。

    那么小的孩子,怎么能让她独自外出呢?厉啸焦急地等着听风楼关于天山雪莲的回信,将叶见又留了几日。

    直到叶见遇上了不懂侠客。

    哎呦,谁这么狠的心啊,小娃娃的这么好的根骨差点给毁了。

    天山雪莲?正好啊,我这有嘛。

    嗯不错不错,悟性韧性都不错,小娃娃,你愿不愿意拜我为师?

    因为有了师父,这次叶见离开,厉啸没有留人。他查了不懂侠客,却也没有查到这个人,由此可见,这人的武功之深,易容之精。

    目光清正,内力精纯,做叶见的师父足够了。

    只是厉敢天放不下。

    最终,不懂侠客带着叶见,在厉家附近买了间草房,又足足住了一季。

    当第一片雪花从天际落下,叶见也就启程了。

    厉敢天自诩为男子汉,在叶见离开的时候却掉了金豆豆,带着哭腔将一块石头放在叶见手里,厉啸看着哭成花猫的儿子,又看看安慰着人的花花,总觉得好像哪里不对。

    花、花花嗝!我听他们说你很久才能回来了,我嗝!我怕以后我就认不出来你了,所以这个给你,以后我一看见就嗝!就知道是你了。厉敢天一边打着哭嗝一边坚持着说。

    他给叶见的,是一块白色的石头。

    小巧圆润,地质坚硬,表面光滑,白得没有一丝杂质,看着像是玉石,握在掌心是冰凉的,在一面,歪歪扭扭地刻着一个花字,另一面是一朵长在云朵上的花。

    笔画是很简单的,只是要在石头上刻出来,也不知道花了多少工夫,怪不得厉敢天的眼圈都是黑的。

    叶见握住石头沉默了,最终,他小心地将石头放进了随身带着的荷包里,然后将一枚玉佩递给了他。

    很简单的样式,只是一个简简单单的圆,水头也不好,有些浑浊,唯一惹人注目的,就是玉佩上一层漂亮的包浆。

    这是叶见的转运珠。

    叶母没什么钱,但是叶见生人的时候,依旧是咬牙托人带了一枚,一直挂在叶见的脖子上,因为逃亡而放进荷包,现在被递向了厉敢天。

    他认真地看着厉敢天的眉眼,突然笑了。

    花花?厉敢天已经不哭了,但是眼睛肿地像核桃,明明脖子上戴着冰种帝王绿的玉佩,却将这块连几钱银子都当不了的玉佩小心翼翼地串到了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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