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霜意识到,这大概是调虎离山计。

    任凭他怎样心急火燎,城中的将士只听朱雀的号令,这是何等训练有素的军队,面对城外劲敌,竟能按兵不动至此。

    凝霜无法,孤身迎战。

    穆辞心叹,他都不信你,你又何苦再为他卖命。

    穆辞走出城门的一瞬间,天昏地暗,飞沙走石,整座幻境再次陷入摇摇欲坠的境地。

    穆辞终于支撑不住,喉间一甜。

    凝霜的魂灵已经将这段记忆完全回想起,它不需再借用穆辞的身体。同心符破,穆辞从强势的压迫中脱身,脚下一软,摔倒在地。林归雁手疾眼快,出手将人扶住。

    穆辞一把抓住林归雁的领口:凝霜他......

    幻境将主任生前最后一段记忆展示于人前。

    真正的朱雀并不知晓这一段,他看着一步步从城中走出的凝霜,情绪近乎崩溃。

    凝霜面对城外千军万马,抽出自己的刀来。

    领头人笑:我知道血战神以一敌百不在话下,以一敌千呢?以一敌万呢?

    凝霜不答。

    他抽出刀来,一手握住刀身,用力地抹过尖锐的刀刃。

    他道:有我在,你们别想进城。

    我听说朱雀夺了你的兵权,你差遣不得朱雀城一兵一卒,如何挡?

    凝霜的手被割出极深的血痕,他用带血的刀,笔直地插入土地。

    并念出一道异族的咒语。

    林归雁神色一变:从前只是听说,未想到是真的。

    穆辞刚要问,只看见似乎有什么从凝霜身体中溢了出来,又顺着刀身钻入地面。

    一道强大的屏障就此展开,护住了整座朱雀城。

    林归雁道:镇心诀......

    镇心诀?

    以自己的魂灵被生钉入土为代价,护住一片土地,除魂灵自己与许可的人外,外人一概不得进,不得伤,不得毁。

    生钉入土?

    林归雁顿了顿,解释道:永世不得离。

    穆辞瞳孔紧缩。

    ☆、为什么要针对萌萌的炮灰?

    连林归雁都伤不得朱雀城一分一毫的原因已经清楚了。

    朱雀城覆灭后却再无人能重现当日辉煌的原因亦清楚了。

    穆辞了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无语至极。他重新将目光投在朱雀身上,只觉得这人可笑又可恨。

    幻境进行到此节,依然没有湮灭。城外的千军万马不能踏入城池一步,将领怒极,命死士冲破城门,可一旦踏入屏障的范围,全身便如刀割般刺痛,多行几步,便生生地神形俱灭,消散于岩。

    镇心诀乃是凝霜一族的独门秘籍,每一任族长都会习得此诀,作为族人遭遇不测时的最后底牌。

    凝霜对不起自己,更对不起族人,这一生对得起的唯有朱雀一个。

    朱雀强行冲破林归雁的定身咒,要去拔起地面上的那把横刀,而记忆不可改,任凭他如何用力也是作无用功。

    他几乎疯了,嗓子里发出一声声极为哀痛的嘶吼。

    穆辞还不能从凝霜的情绪中走出,他半躺在林归雁怀里喘着粗气,缓了半晌,才问林归雁道:凝霜身死,岂不是更合朱雀的意,他现在这样子又是为何?

    他居然还有脸皮与凝霜相见,他若是凝霜,要他见朱雀一面,不如在城底钉着。

    林归雁将微凉的手搭在穆辞的额上,轻轻道:闭眼。

    穆辞依言照做。

    林归雁将朱雀后面的记忆传给了穆辞。

    穆辞压下心中的波澜壮阔,调动灵力,片刻后,脑海中呈现出清晰的画面。

    凝霜以生魂镇城,□□化作毫无生气的一具尸身,敌军久攻不下,只能撤退,一段时日后,朱雀回城。

    朱雀第一眼所见的,是凝霜的尸体。

    朱雀不可谓不震惊,人大抵总是矛盾的,绞尽脑汁铲除凝霜的是他,可人真的死在他眼前,心里头又开始变得不是滋味起来。

    他命人厚葬凝霜。又叫了人细细还原凝霜身死那日所发生的一切。

    常伺候在朱雀身边的是个太监,从前还算是开朗的性子,不知何时变得唯唯诺诺起来。

    大概是朱雀与凝霜疏离时开始。

    太监颤颤巍巍地跪在下头,说话十分谨慎,跟挤牙膏差不多,朱雀问一句,他才答一句,多一句也不肯说,生怕哪句话没说对惹了他们殿下生气。

    朱雀沉声问:人是怎么死的

    太监应道:战亡。

    为何只死他一个。

    将军他......独自迎敌。

    敌方多少人。

    应以万数。

    敌军万人?他独自迎敌?

    是......

    朱雀眯起眼睛,目光晦暗不明:我养的那些军队是做什么吃的?要凝霜独自迎敌?你自己听听,你说的是什么话?

    太监抖得更厉害了:殿下说,军队只从听殿下的命令,其他人没有权力调兵。

    朱雀终于忍不住,将案上的物件通通扫落在地。

    他骂道:荒唐!

    敌军侵城如此严重的事,军队竟撒手不管,袖手旁观!你们难道是联合了敌军存心要将城池拱手相让?

    不敢啊,殿下!是您说的,除您以外无人有兵权,尤其是凝霜将军,所以所以!

    所以你们连最基本的判断能力都失去了?给我说实话,我只想听实话。

    在朱雀的厉声下,太监终于道出真相:我们以为将军修为不比常人,又矫勇善战,若敌军十分强大,将军一定不会贸然出手。

    他说,他们不知道将军会以一敌万,情愿身死沙场。

    他说,若是敌方当真攻进城来,将士们自然会出于御城的目的将敌人打出去。君命难违,他们实在不能听从于凝霜的命令。

    我们,我们当真想不到凝霜将军会......会不要命,将士们早已整装待发,而敌军迟迟未入城,大家去城门口一看,只看见将军的尸体,不见敌人。

    说着说着,太监愈发不敢抬起头来:将士们以为......殿下有意除掉凝霜将军,只当作是一石二鸟......

    我何时有意除掉他?

    太监几乎要紧张得昏死过去了。

    朱雀抓起他的领子:你们对凝霜作了什么?

    太监只得交代:在将军的饭食中......添了些东西。

    放肆!

    朱雀暴跳如雷:你们怎么敢!怎么敢!

    可朱雀却是心虚的,他并非没有动过这样的心思。

    王后身故后,凝霜与他的关系如履薄冰,凝霜不常与他相见,即便是见了也匆匆地略过。

    彼时,他当凝霜是秘密谋反。

    本想痛下杀手,可他又想起凝霜从前的脸,终是不忍。

    倒是他身边的人揣测圣意,自作聪明地推了这一把。

    太监抱着最后的希望试探道:将军他.......总归是要死的。殿下也不要太过伤心了。

    朱雀冷笑一声:总归是要死的。总归是要死的!

    他想发火,又不知从何发起,发到谁身上去。

    这不正是他自己心心念念的结局吗?

    凝霜死后,朱雀浑浑噩噩,不知日月为何物地过了好久。

    他去凝霜的房间整理遗物,发现了凝霜未修复完的玉簪。

    温润通透的精致发簪上沾着未来得及洗净的心头血,这大概也是凝霜族中的秘笈之一,以血养玉,真正能使破镜重圆。

    可以,这簪子到底是没能修完。

    朱雀将它收进怀里。

    他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否则,事已至此,他怎又总是在梦中与那个个头不高,打着赤足的持刀人重逢。

    凝霜在梦中,只是看着他,整个人看起来有些痴傻,不复往日灵气。

    梦中的凝霜看他看得久了,又缓缓移开了视线,插刀入土,倚着刀身,低声唱着异域的歌谣。

    朱雀未再娶,也不再征战。反而是白虎那旁以朱雀虐待王妃为由,挑起了与朱雀城的战争。

    朱雀早就想到这一天,他站在城门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城下的军队。

    早就知道先前的联姻你们不安好心,若想打,直接打就是了,何必拐弯抹角,你我之间开战哪里又用得到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

    白虎仰天长笑,十分快活的样子:若不是在你与血战神之间加把火,我怎么敢攻你这朱雀城呢?

    至此,朱雀才捋出一些头绪。

    他不适时地想起沾着凝霜心头血的玉簪。

    他对凝霜层层戒心,而凝霜用自己的命换了一座朱雀城。

    这场战役朱雀没有输,却是朱雀疯魔的开端。

    白虎自然是打不赢的,凝霜的魂灵笼罩整座城池,他本就是修为超群,他所下的镇心诀更是难解,连林归雁都拿它没办法。白虎死伤惨重,仍不得踏入朱雀城半步。

    这一次的攻城战以白虎的惨败告终,事实上,在凝霜的镇心诀下,除朱雀外无人能掌控朱雀城。而朱雀本人却在战争后变得颓废,不再关心政务,哪怕是起义军兵临城下也没能勾起朱雀的好战心。他轻易地放了手,舍弃了朱雀城。

    他知道自己不配被评价为一个好的君主。

    他并不知镇心诀真相,这几年始终在寻找凝霜的魂灵。以凝霜的修为,即便肉身消殒,也不可能如凡人般轮回转世,他大概会是飞升入天做了神仙。朱雀乃神裔,登天并不困难,可他寻不到凝霜。他又下了地府,掘地三尺也找不到凝霜的一点消息。

    无奈之下,他只得在凡间寻找,寄希望于找到凝霜的转世。

    可凝霜用镇心诀将自己钉在曾经的朱雀城下,他哪里也去不了,只能在这里孤单地守护着朱雀城。以生魂表忠心。

    凝霜直至死前也不知朱雀对他心存猜忌,他知当自己害死了王妃,朱雀恨他。

    穆辞知道,凝霜在合眼前的一刻,还在想着,他还未将那支簪子修完。

    我并非故意害死王妃。

    穆辞没有心思再看下去了,他睁开眼睛,扶着林归雁站起了身。

    他折腾了许多天,身心俱疲,又看了这么一出令人哭笑不得的戏,只想赶紧回家闷头补一觉,别的什么也不想做。

    凝霜的魂灵恢复全部的记忆,幻境轰然踏裂。曾经繁华一世的朱雀城在众人眼前消散,重新露出坟岗的面目来。

    自朱雀走后,这片土地无主,以至于动物与草木极难生存,又无人能在这块土地上称王,只好用作行刑场,又过了数百年,成为了如今的坟岗。

    血战神,血战神,落得如今这副样子,你是亏是不亏。

    幻境破损,朱雀曾经所树立的结界被林归雁轻易打破。众多世家的家主以及门派长老奔涌儿来,抱住自家后辈大哭,谁能想到,不过是一个试灵大会,竟能扯出如此危险的一桩事来。

    结界外的人不知里面发生了什么,穆辞乏得很,没有任何心思做别的事,他拽了拽林归雁的衣袖,道:带我回家。

    林归雁了然,御剑出鞘,让穆辞踩在一把剑上,林归雁自己踩在另一把上,刚要催剑,旁边又传来了一阵异动。

    似乎是什么武器穿透血肉的声音。

    穆辞下意识地往人群骚乱处看去,竟看见那贾家少爷手持长戟,扎穿了朱雀的胸膛。

    镇心诀永不得解,恐怕是天下间最可怖的符咒,凝霜的魂灵被钉于此,永不得出。

    朱雀此生注定见不到他曾经的血战神一面。

    以朱雀的实力,几个贾公子也不够打的,而此时他心灰意冷,毫无生欲,只呆呆地跪在横刀前,受了贾公子这一击。

    穆辞觉得无趣,这贾公子大概是觉得这么一段插曲灭了他的威风,要给自己找回一些面子,所以才发难刺伤朱雀。

    朱雀这种人被怎样对待也不过分,那贾公子也不是善茬,就叫他们自己狗咬狗去。

    朱雀被刺了一长戟依旧没什么反应。倒是那贾公子,甩掉戟上的血珠后,直挺挺地看向林归雁。

    穆辞不耐烦,这人有完没完。

    还不等他开口,只听那贾公子道:是我杀了朱雀!

    你那徒弟连这点魄力都没有,真是个废物。

    你收了他做徒弟,你瞎了眼!

    ☆、炮灰的自我反省

    莫名其妙被激情辱骂的穆辞本人还未发话,倒是林归雁目光森冷地瞥了那贾小公子一眼。

    穆辞实在无心再与一群比他还炮灰的角色胡搅蛮缠,只催促林归雁赶紧带他回去。以往,林归雁是并不介意外人如何评价他,旁人的闲言碎语听了只当没听过,修仙小报上关于他的杂文随笔看了也当没看过,独独这一次,贾公子的几句话将他惹了个彻底。

    林归雁侧过身子,脚下一转,勾起长剑,只听嗖地一声,剑锋直指贾公子的脖颈。

    贾家的人大惊失色:林归雁!你作什么!

    那贾小公子也未想到林归雁会直接对自己出手。按规矩说,林归雁长了他一辈,长辈对小辈出手,那可是极掉面子且不符道义的事。谁能想到,林归雁鲜少迈出鹿鸣林,这一出世就能做出如此惊世骇俗之举,也不知是什么脾性了。

    林归雁道:道歉。

    贾公子梗着脖子答:我道什么歉?

    那几个老人本对林归雁心存忌惮,可自家小辈正被林归雁用剑指着,怎能袖手旁观:林归雁!你好大的胆子!快把剑放下!

    不知我何处得罪贾公子,值得贾公子连家教也不顾地破口大骂。

    我说你眼瞎,这是事实,不算骂你。

    穆辞嘴角微微抽搐,这人还是真的不要命了。

    既然如此,又为何连带上穆辞。我是他师父,不会放任你对我徒弟出言不逊。

    按理说,此时正该是林归雁发挥主角光环,展露他压倒性的实力与气势的重要桥段,贾家这样的低端炮灰出场的作用不就是这样么。然而就像林归雁不会放任他徒弟被人欺负一样,穆辞也不想放任男主角做出这种给炮灰抬咖的行为。看贾公子那又蠢又傻的样子,他配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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