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关险恶,边民受尽磋磨,我等如何能坐视他们再被津人侵扰?

    说什么都晚了。诏令将出,我等又能有什么办法?

    一群人议论纷纷,因为争论渐渐火热,脸上都涌起血色来,却讨论不出一个主意,言辞却不小心慢慢激烈起来,慢慢透出对朝廷讽谏之意来。

    吏部尚书听着不妥,想开口阻拦,却因为病体支离,一张嘴便咳嗽起来。

    他来不及说什么,檀九章却恰恰开口了:

    太子并七皇子都已决定要向津人求援,我等臣子劝谏不能,唯有一人可改这诏令。

    周围人之前一番争论探讨,和檀九章你来我往,渐渐对他有了认可之意,此时忙问:

    是何人?

    檀九章一双黑黢黢的眼睛淡淡看过众人,口中斩钉截铁吐出两个字:陛下!

    众人一下子哑了,面面相觑。片刻有人道:然陛下龙体有恙

    此事关乎我大宿安危、生民冻馁,事非小可,纵不可为仍需为之。檀九章声音中带上慨然之意,璋愿请见陛下,尽述此事艰险!

    伯爷高义!

    众人被他说得热血沸腾,忍不住纷纷附和,也要一同求见。

    吏部尚书咳嗽数声终于能开口,立刻止住了这股激勇:诸位稍待!纵我等上书求见,只怕监国皇子与太子未必肯允!

    皇帝病了,哪怕病虎余威犹存,皇子们不敢不敬,但此时这群大臣要见皇帝,想也知道是要反对监国之人的意思,这才回去找皇帝。若是别的事情,能够给七皇子添堵的,太子肯定愿意。但是这次,这群大臣要反对的就是太子支持的事情,他怎么也不会愿意帮这些人见到皇帝。

    檀九章却道:

    若王老所虑乃是此事,璋却有一法。璋与陛下身边一内侍有些许交情,此内侍的干儿子在宫外置产。诸位所谏或可托付于他,转呈宫内。

    他此话一出,吏部尚书心下就是一凛,以一个老迈病人不应有的速度猛地转头看着他,双目如隼:

    宣平伯安敢窥视宫闱?!

    他此刻已经怀疑上了檀九章的动机。

    这人这会儿说他有法子递消息给皇帝,简直像是算计好了、就等吏部尚书一问似的。

    这人与皇帝身边内监交好,是什么目的?

    况且他既然能联络宫中,又何必假惺惺地上门来求教?直接递消息给皇帝不就好了?

    气氛一时间有些紧绷。

    檀九章露出一个苦笑,拱手道:璋此前未提此事,便是恐诸位多心。我所言这名内侍,初时却并非我主动结交,而是太子殿下引我与他相识。

    这话一出,在场大臣们表情都有些复杂,有人忙喝了口茶掩饰脸上的表情。

    这意思,无疑是在说,并不是檀九章要认识这个皇帝身边的太监,而是这个太监多半是太子的人。太子是出于让他们同派互相认识、彼此配合的目的才让他们见面的。

    太子在皇帝身边安钉子,这是皇家密辛,背后必然是一场波诡云谲,难怪檀九章一开始不说。

    而他现在说了,倒进一步佐证了他与太子分道扬镳之事,让人多信了两分。

    只是,问题又来了:

    既如此,这名内侍与太子更亲近,如何愿为你传信给陛下?

    太监,尤其是能做皇帝身边大太监的,政治敏锐性绝对低不了,这会儿背着太子给皇帝传信,为的是什么,想想他肯定知道。

    这人既然是太子放在皇帝身边的,怎么保证他不告密给太子,反而真的会传消息给皇帝?

    檀九章喝了口茶:诸位可知,一名内监,所求是何物?

    在座都是读书人出身,家里不是钟鸣鼎食之家,便是世代书香之第,心里多少看不上太监。谁知道一个太监所求何物?

    诸人脸上都显出茫然来。

    权?有人猜。

    财?另外的人猜。

    檀九章却都摇了摇头。

    若是寻常太监,或许贪财,或许慕权,但我说的此人,伴陛下身边多年。论权,便是我等为臣者见了都需客气三分;论财,宫中丫头太监,都少不了孝敬他,后宫嫔妃为了能多得皇帝一丝赏赉甚至也要与他套近乎给他钱财,更不要说陛下时不时的赏赐。只怕我们见过的好东西,都不及他多

    这样的大太监,平生憾事不过一点:绝子孙,无后嗣,不享香火。璋方才所提,这位内监的干儿子,便是我帮他细细查访,找到他堂叔的一个儿子,引荐给他认识,他认下的。这位内监旁的都能拒绝,只拒绝不了他这儿子,而这位干儿子和我交情不浅,我若托他递信进去,他必然是肯的。

    檀九章这样一说,众大臣默然挑不出毛病。

    虽然吏部尚书总觉得这事巧得到了蹊跷的地步,到底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檀九章态度又诚恳,表示自己不得皇帝喜欢,怕自己独自上奏,反倒叫皇帝先入为主想着他搬弄是非、对这件事不予理睬,非得请诸位当朝肱股之臣不可。

    一位伯爷,再不得志那也是伯爷,超品的勋贵,这样恰到好处地把在座的大臣们恭维了一番,突出了他们的重要性。

    在座的都不自觉就被说服了,对檀九章也在这短短不到一个时辰的时间里,生出了亲近之感。

    当檀九章告别时,毫无意外地拿到了十几位大臣联署的奏折。

    真是费尽口舌。

    他登上马车,自言自语地感叹一声,给夏翊发消息:

    【我拿到了十几个大臣的折子,明儿递到皇帝跟前,看他怎么说。】

    夏翊回复得很快:

    【你觉得皇帝会做什么反应?】

    他是想不到,皇帝是会认同太子,还是会愤怒反对。

    檀九章的马车里东西挺全,他之前说了太多话,有些口渴,此刻正拿着茶杯喝茶。看了夏翊的回复,他慢慢勾起一丝笑意:

    【无论什么反应都好。】

    那头夏翊一怔,也笑了。

    确实,无论什么反应都好。

    若皇帝不同意太子和七皇子求援津人的行为,必然会拦住,边关便少了一个威胁。

    若皇帝同意他们这馊主意,朝中吏部尚书这样的能臣忠臣必然会进一步离心。到时候夏翊入京,也能少一分抵触:毕竟,夏翊可是抗津功臣,堪称英雄。而大宿朝廷却与虎谋皮,不顾边关百姓血泪。除了少数愚忠之人,想来都知道谁更适合这天下。

    檀九章的折子透过和他交好的内侍干儿子,辗转到了皇帝手上。

    吏部尚书等人都焦急地等着消息。

    可惜,等来的,却不是他们想要的回应

    朕已知悉。然津人之危远,顾翊之危近,须先解近忧。

    又一次聚在吏部尚书家中的众臣,听得此言都觉得像是脑壳被重重锤了一记,嗡嗡作响。

    片刻有人挣扎着否认:

    这不可能!秦伯爷,你可确定这是陛下的意思?

    言辞中有了些怀疑檀九章作伪之意。

    檀九章轻叹了口气,伸手自袖中取出当日那封联名折:

    我知道此事只有我一句代传的口信,难以令诸位信服,故而当时递折子进去,便特意嘱咐那太监儿子,千万千万,跪请陛下亲笔批复。那内监确有几分得陛下的宠信,陛下大厥(注:古代对严重中风的说法)未愈,血气相失,卧床不起,手颤难书,原只传口谕,他央求数番,得陛下垂悯,得一御批。

    檀九章翻开奏折,所有人都凑上去看。

    只见朱砂嫣红,墨迹支离,字迹有些许变形颤抖,但确实认得出,是德昌帝的朱批。

    只一个字:

    阅。

    其他种种都没说,但这一个字,至少证明檀九章没有弄虚作假,确实让这封奏折得见天颜。

    那么他所说的皇帝的意思,大约也是真的了。

    一时间,一群人又重新静了下来,艰难地、但是不得不地开始接受皇帝也同意和津人求援这个消息。

    死寂了几息功夫,忽然竟有一人悲从中来,不顾文人的体面,跌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天丧予!天丧予!

    他一哭,便引得旁的也被感染,虽然没有这么夸张,但也都垂泪不已。

    檀九章叹了口气,心道,那狗皇帝就是这样,窝里横厉害,强抢别人未婚妻厉害,建功立业、固守江山处处不行,他几个儿子也是一般德性,要他一家何用?不如改换门庭,投奔我家夏翊。

    但这话显然不是现在可以说的,也不是这么人多口杂的时候能说的。

    他做出同样沮丧难过的神情,陪着这些大臣们痛苦了一阵,才离开了尚书府。

    这一次他依旧坐在马车上跟夏翊聊天。

    【我想我初步瓦解了他们对宿朝的忠诚。】

    一如既往,那头回得很快:

    【干得漂亮,檀助理。】

    【你在做什么呢?】

    我?

    夏翊舒了口气,懒洋洋地看了看四周,露出一个笑容。

    【我穿个大裤衩子躺在河床上,脸上盖着个草帽,脚浸在水里,好舒服。】

    这个答案让檀九章有点意外,又有点哭笑不得:

    【认真的?大将军?你不怕你的兵看到,觉得有损你英明神武的形象?】

    【不怕。我就是三天不洗脸不梳头不换衣服,也不会有人敢质疑我的英明神武。】

    檀九章在自己的马车里笑了一声。

    【别让我想到这个画面好吗?就算不考虑你的兵,你就没考虑过需要在你男人面前保持一下形象?】

    夏翊本来懒洋洋用脚丫子打水花,在脑海中看到这一句倏地一下坐了起来,眉毛扬高了:

    【檀助理,请问这是嫌弃的意思吗?】

    檀九章几乎能因为这简短的一句话脑补出他爱人的神情:带着一点恼怒的、扬起半边眉毛的、故作挑衅的表情。但因为蜜棕色眼睛里的光以及嘴角一点不自觉抿起的弧度,这只能让檀九章感到可爱。

    当然如果要是大将军的兵知道他的想法,估计会汗毛倒竖,用一种兄弟你哪根筋搭错了的眼神惊悚地看着他。

    檀九章想象着夏翊的模样,心里涨满了名为想念的情绪。

    【如果我说是的话,你会瞬间出现在我面前报复我吗?我的夏经理。】

    夏翊在脑海中注视着这句话,嘴唇翘了翘。

    他重新躺回了河滩上,身上都是汗,头发里大概也都是土,他刚才不在乎,可见鬼的檀九章说了什么形象之类的屁话之后,他还真有种冲动跳下河去把自己洗干净。

    他看着檀九章的回复,知道他的爱人想他了。

    他也是一样,每一天都在数着日子过。

    期盼着重逢。

    战争是很磨人的,尤其到了后期。意志力一分一分地被消磨,天气也一天天转凉,行军的生活枯燥乏味,唯一的刺激是遇到敌人然后交战

    然而这刺激并不是什么好事。

    它伴随着死亡和痛苦。

    夏翊想尽了办法调动士兵们的情绪,让他们不要消沉,也不要因为鲜血而麻木。他用就在前方的胜利鼓舞着他们:到了这个时候,最开始起兵时的信仰和意气已经不足以让大家毫不动摇地坚持,夏翊很明白。所以他不断地重复奖赏和授勋的标准,这的确很有效。

    夏翊成功地让他的弟兄们保持了状态,但对夏翊自己,什么功名利禄,说真的他不在乎。

    让他能坚持着的,是对檀九章的想念。

    叛军每靠近京城一步,就是他和檀九章的重逢近了一步。

    【很抱歉不能。但我会尽快真的很快,出现在你面前的,檀助理。】

    【我期待着。】

    农历十一月初,天寒地冻。

    八万京军最终在邯郸与京畿七城的守军汇合。

    共计十四万。

    我们的人数虽略逊于叛军,但叛军没什么可怕的!我们有朝廷上下的支持,而他们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

    京军领兵的指挥使统帅了整支合军。

    他大声动员着,然而此刻,许许多多将士心中飘过荒谬的感觉:

    略逊?可早先兵力远胜叛军的朝廷军,都败了啊。

    叛军哪里是什么乌合之众?

    至于朝廷支持那七座城的几万守军也就罢了,京军都是京城出发过来的,对京中的气氛再了解不过。

    多少富商勋贵收拾行囊跑路了,只他们这些苦哈哈卖力气的兵要来浴血奋战。

    一时间,气势非但没有提振,反而愈加低迷。

    不少士兵心思异动,想着家小也不知能不能从京城那地方脱身,又想到据说叛军并不暴虐,纵然夺城或许也没有大碍,竟难以专注眼前的战事。

    便是在这样的状态下,朝廷合军与叛军在地势开阔的华北平原正面遭遇了。

    这一次,计谋和算计哪怕有用,作用也不大了。

    什么断水、火烧连营之类的,要么有山要么有水,总之都是主帅智计与地形地势的结合,可是现在,一片平原,双方彼此看得清清楚楚。

    这是完全依靠实力的战争。

    平原空地,短兵相接,考验的是将领用兵的本事,将士们的战斗力,还有全军的意志力。

    夏翊这一边,炸子不再够用,寥寥几枚有跟没有一样,夏翊没把它们纳入战力考量。

    他没有再玩任何花哨的东西,而是像所有这个年代的战争一样,做好了最简单直白的进攻准备。

    交战那日,叛军总体成方形阵,以重装步兵为中坚,弩兵为前军,轻骑为左翼,车骑居后。队伍中五色旗帜招展,打出不同的旗语。

    朝廷军同样,弓马齐备,看起来威势赫赫。同样是标准的强弩在前,锬戈在后弓兵在最前方、手持长矛长刀的重装步兵在后。骑兵机动。

    双方向着彼此靠近,在距离约莫百二十步左右处,不约而同地停下来。

    按照惯例,依旧是朝廷军那位指挥使放了一通大话,什么天子仁慈、叛军缴械不杀云云,而夏翊也很配合地回应了一段暴君无道、应顺应天命改朝换代之语。

    那指挥使表示反贼不识好歹,然后果断地一挥手,下令进攻。

    夏翊见状也不甘落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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