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9章 秦少公子(四)

    嬴政竟然提前离开了, 公输附此案还悬而未决。

    因泰山封禅, 书同文一策暂时搁置。胡毋敬领旨, 将赵高李斯及程邈已经删改修整的隶书小篆等分别整理,交给了书官保存。

    姜晨在西苑学过内师所授固定的春秋之史, 观完李斯赵高等人的大作, 才被太傅从学馆放出来, 蒙毅正好匆匆而来。他是专门来到西苑的。

    西苑远离皇宫, 是建在山腰上的宫宇,离议事的东殿有些距离,蒙毅有事, 也应该去找公子扶苏,此次前来西苑,想必,是之前刺杀一案, 即将得到结果。

    是嬴政考校的,由扶苏独自做出的结果。

    少公子。他张口就唤了姜晨一句。

    他四下一望, 将闾公子现在何处

    姜晨还未做答,将闾从后方青石板的小路追来, 这里!这里!

    蒙毅:如此便好。他走了两步带路, 两位公子请随我来。

    将闾微愣。见姜晨己一言不发跟随,只好按下心中疑惑,也跟了上去。

    东偏殿之中,已站了不少人物。众人原来一致盯着扶苏,此刻蒙毅带二人进来, 当刻吸引了众人目光。

    不是人传长公子扶苏与少公子胡亥不和有人悄悄问了这样一句。若是如此,处置公输附又怎会叫来十八公子胡亥还有这个六公子将闾。

    立刻有声音回答,谁说的?赵高说的?哼!风言风语,叫陛下知道,诽议宫闱,居心不良,到时必判你黥流之刑。

    啊,老朽糊涂,一时失言一时失言。

    公子扶苏素来仁善敦厚,友爱弟兄,何来不合之言?

    扶苏头一次冷着脸,没有在意底下众人言语,盯着底下跪着的公输附。

    他看到门口进来的人时,神色一缓,将闾,胡亥。抬手示意二人坐下。

    两人在蒙散牵引下,走到左侧,蒙恬却并未落座,言简意赅的解释道,此人名为公输附。扶苏公子将其从北胡手中救下,并向陛下举荐为司工。可谓深恩。当日扶苏公子打算带少公子出宫游玩,为此人所知,其立刻联合昔日鲁地王族,定下暗杀毒计。扶苏公子得陛下另有重托,临时取消此事。却不想将闾公子又一时兴起,贼人认错目标,是以刺杀两位公子。但两位公子上天保佑,有惊无险。今日长公子召集各位在此,便是想问问各位,公输附此人,当如何处置。

    众人神色各异。

    这究竟是公子扶苏真心征询意见,还是说他在试探臣子亲秦还是亲近原籍?或者扶苏是在测试他们支持他还是偏向其他,比如说将闾公子胡亥公子?

    若要保下公输附,岂不就是同情公输附爱国情怀。可若不保,公输附目前还是扶苏的人,不保他会不会被以为是站了胡亥将闾的阵营。

    公子扶苏虽号称仁善,但他毕竟是将要为王之人。此答案一定要慎之又慎才是。

    这当真算是一件难题了。

    稍有不查,得罪人都不可知。

    因着犹豫不决,一时间倒变得沉默了。

    将闾心中也是七上八下的。摸不透扶苏的心思。

    姜晨倒是看得清楚。这仅仅就是扶苏犹豫,在仁与法之间徘徊,无法决断,因此才希望再听听他人的意见罢了。

    扶苏的心思,向来简单,没有太多的曲折,以太过复杂的想法揣测他,反倒庸人自扰。

    他不像是嬴政,坚定法治。此子一心尚儒学,希望以仁义治天下。但事实上,却不是什么人都有论语中所言自律的品德。

    有关于法家商君申不害韩非子中,法,术,势三篇,他的权谋与御下之策,尚有欠缺。

    诸位难道没有话说?

    一位年有四十,穿着大袖深衣,头发黑白参差,神情肃穆,一举一动就如同礼的化身的大夫站了出来,刻板无比,他避席起身,先是深深一拜,示意对王孙的恭敬后,才道,先贤以仁政治国。昔者尧舜,皆以其德行使得万民归附,刺杀之事从来闻所未闻。臣窃以为,今之事,公子应自省其身,而并非先责罚公输司工。

    孔鲋,时任秦少傅一职,孔丘第九代孙,如今儒家嫡系掌门人。

    扶苏点点头,孔少傅所言有理。只是扶苏再三思索,实在不明有何失德之处,竟使得公输附联合鲁之旧人设计相杀。

    跪在地上的公输附闻言更为沉默。

    并非扶苏有何不妥,而是秦皇陛下他不妥之处太多。可是他们杀不了嬴政,就决定闹一出父债子偿而已。

    他本不同意。旧友百般相问,他终于一时糊涂

    孔鲋犹犹豫豫,又不敢直言。现今稳坐帝位的这位皇帝,有多么残暴,那简直令人闻风丧胆。当初就那份逐客令,都能窥见几分他如今独断狠辣的心性。

    北筑长城,南修驰道,建阿房宫,造始皇陵,无一不是征用百万民众。此中凡有逃匿,通通处以黥流之刑。

    如此严苛之法,怎能不引得民怨沸腾?

    他们真是不懂。陛下他建造阿房宫,修缮陵墓便也罢了,他们还能认为是这个皇帝贪图享乐。可是北方修筑长城,真的有必要吗?简直劳民伤财。

    北胡不过与东南蛮夷之族一样,皆是不受教化的愚民,成不了大气候,陛下又何必为此而忧心。

    实在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下座而立的士子都不言语,扶苏道,食君之禄,担君之忧。此当乃在座诸位谨记之事,何以如今不思报我大秦,却要伤害秦之公子,以达成自己不可告人之目的!

    此话放在嬴政口中,算是轻言,可是放在一向温和有礼的扶苏口中,却已是极为严重。看来此次六国将目标误放在将闾胡亥身上,令这位未来的储君恼怒了。

    正因为扶苏崇尚儒学,才极为重礼仁义。他对于自己的父亲,尊重有加,对于自己的兄弟,同样友爱非常。若是刺杀之事针对扶苏,他或可置之一笑,但此时殃及兄弟,这让扶苏不可容忍。

    孔鲋争论道,长公子此言差矣。何谓不可告人。陛下执着于郡县之治,本就有违礼治。当初成汤诛桀,武王伐纣,乃顺应天时。周乃礼乐之邦,分封诸侯,以顺应人心。今陛下一统**,却不思效仿旧治,分封诸侯,重兴礼乐,一意孤行实施郡县之制,不安六国遗民,甚至在五年前迫使王绾丞相卸职荣归故里

    姜晨难得会有看不惯的人。这位言之凿凿的儒学之后,偏偏在此时成为一个。姜晨冷眼相对,眼见着对方所言牵涉愈广,不知所谓,姜晨一言不发,任人发言,只待嬴政归来,届时又是好戏一场。

    将闾没有姜晨的好耐性,听不下去了,起身打断孔鲋的话道,分封诸侯?今日分封,皆为弟兄,焉知来日如何?少傅言之凿凿。岂不知七百年前,七国本也是同胞兄弟。那么这近百年来征战不休者,又是何人?

    少傅如今为分封之事,言辞恳切无比,百年之后,秦若变乱,阁下一个死人,还想要用儒家礼义去约束后人?此言狼子野心!焉知尊驾不是六国间客?

    他的话可谓相当不客气。孔鲋脸色难看,却不好跟着王室计较,噎了半天,道,此言诛心也!无知!眼见见另外一个遇刺的公子坐在一边,分毫没有参与之意,何以不闻少公子之意?若是依照秦法处死公输先生,难道少公子忍心让兄长背负残忍无情之名?

    明明并未打算牵涉其中。却有人如此不识抬举。

    姜晨眉眼微弯,出言却不像是他的表情那般无害,终于起身,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何为残忍?何为无情?

    他又幽幽加了一句,内史所言之意,究竟是说秦律残忍,还是说尚法的当今陛下无情?

    他问的云淡风轻,但言语之中,已然没有再留下后路。就像他从前所做的一样,一旦出手,就没有余地。无论对他人,还是对自己。

    牵涉到嬴政,孔鲋的脸色瞬间苍白了。

    除却早已习惯苛法的秦人,六国何人不说嬴政残忍?何人不说嬴政无情?只是,没有一人敢直言指责。因为嬴政的品性不像是扶苏如此容忍,秦律也不崇尚妄议朝政。帝王一怒,伏尸百万。此话绝不是说说而已。

    少公子少公子此言差矣。请不要曲解臣的意思。

    哦?

    那敢问太傅大人,所言何意啊?

    我、我、臣此子一语戳破他们想说又不敢说的最深的心思,如此直白和不留情面,孔鲋一时呐呐无言,臣只是

    似乎怎么作答,都是错误。

    能说担忧扶苏佳名吗?焉知此子会否再问公子佳名,儒家是否认为帝王恶名?到时岂非更加危险。孔少傅决定沉默不答。

    姜晨却未打算放过他,少傅姓孔?莫不是孔氏丘之后?

    孔丘离鲁,周游列国,己国积弱,不思强国,却要寄期望于敌人明理。可笑至极!

    天下有道,能者居之。非如此,成汤岂敢征夏,姬发安能伐商?本就是末帝无能,致使山河尽失。少傅尊成汤为王道,尊周为天子,今六国尽灭于秦,阁下为何不说乃是秦顺应地利天时,为天子王道。

    莫非成王败寇,尽皆由你儒门一家之言?

    小儿无礼!他言里言外讽刺孔氏先祖,孔鲋都要吹胡子瞪眼了,长公子,此乃朝会重地,岂能容童子肆意放言。还请让小公子退下。

    能者?天下唯有仁者居之。唯有树仁义,复礼乐,教化万民,才是王道。

    孔鲋不是不会辩,可一旦针对七国问题,他不能辩。难道要引经据典地说,秦有失王道,穷兵黩武,统一六国有错吗?一旦他如此回答,按照嬴政的脾气,公输附还没事,他就要先入黄泉了。

    将闾微微皱眉,少傅一向以礼要求众人。今日在此,乃是秦十八公子胡亥,同在此处,皆为朝臣,少傅出口便是幼子,小儿,对皇室不敬至此,又何以言明理守礼?

    扶苏神色平静,胡亥虽年幼,言辞却条理分明,为何要驱走他?扶苏并不想因为郡县之事与少傅为难。若是少傅有疑,当可等待父王归来,亲自与他相提。

    将闾道,长兄所言甚是。何况,秦诸公子对于分封之事不感兴趣,一日为秦之臣子,终身即是。所谓诸侯之位,秦之公子尚不言分封,阁下又为何如此急切?莫非如六国一般,裂土分国,就是少傅希望看到的?

    五年前就秦行使郡县或分封之事,已进行过一次朝会大辩。当时扶苏及众公子也都参与其中。王绾李斯论辩依旧历历在目,最终父皇力排众议,坚持推行郡县制度。原本以为此事已经完结,郡县制实施五年,天下大治,众人再无话可说。今日一看,他们并非不说,只是不敢在父皇面前再说罢了。

    还是有不少人,期望回归周朝诸侯分治之时。

    扶苏暗自皱眉,看到底下冷眼旁观还一副泰然不惊模样的公输附,略一思索,令人解开了他的束缚。

    公输附微愣,站起身来。

    公输先生。你我二人忘年之交。只可惜此事出现,扶苏明白,你我并非同道之人。今日放你离去,全我二人昔日之谊。来日相见,若不为友,便是国仇。他站起身,拱手一拜,望自珍重。

    公输附仿佛是呆了好一会,才回过神来,他什么话也没有说,跪下来行了大礼,缓缓退出了大殿。

    作者有话要说: 姜晨:又跟我谈桀纣。(冷笑)

    作者表示:你哥就是你哥,吵架打架都是你哥

    第230章 秦少公子(五)

    夜色凄迷。冷月高升。

    公输附走在已近宵禁的青石大路上, 在咸阳多年, 他从来没有觉得咸阳城竟然变得这么亲切。亲切。

    至少比旧鲁国那个已经消散在历史中的王都真实。只可惜他到要离开的时候,才发现这一点。

    按理说, 被秦皇室驱逐之人, 应该在出宫之后立刻收拾行囊,离开咸阳。但是公输附没有。

    这恐怕算是公子扶苏对于友人的, 最后一点宽容。

    咸阳,就如同这十年间覆灭的六国王都的曾经一样, 一样繁华, 一样的美轮美奂。

    一个国, 从它的国都,足可看出它的气象。

    六国未灭时, 韩国新郑近亡君臣愁眉死气沉沉, 楚国郢城夜夜笙歌, 齐国临淄繁华车水马龙。最后,在强秦威胁之下,它们最终都成为废弃的旧王城。

    但是,无论是多年以前还是如今,秦宫前殿的灯火及至深夜,不曾熄灭过。不同的是, 如今秦宫曾经凄冷的后宫,也开始变得热闹。

    秦王政,现在,他是始皇帝, 嬴政。

    楚国灭后,他流浪中,无意被北胡掳去。其时扶苏与蒙恬镇守北疆,击退北胡,一次战役之中为扶苏相救,来到这座天下最强帝国的王城。他想要出人头地,他也的确做到了这一点。

    公子扶苏视他为友,朝堂争辩他也不会输与孔鲋之流。可是,一切都在与那个人重逢之后变了。

    已灭亡的鲁国,重新在人的心中生根发芽,渐渐长成一片参天巨树。

    公孙附希望能再看到鲁国,看到故国重新屹立。

    秦毕竟是秦。他果然还是无法,将这个强大的秦国当做他的家,当做他的根。

    并不是不知,秦的强大。可很多时候,并不是它的强大,就能让人拔出生长于旧国的信念。

    如李斯丞相为楚人,如郑国内史为韩人,他们都不是秦人,却能在秦任丞相,任内史。他们的心足够宽广,可以在乱世中施展才华,不拘泥于国籍之限。

    可世上能如这些人物的人,少之又少。

    至少公输附就不能。

    他背着包袱,站定脚回头。

    夜中咸阳的灯火明明灭灭。秦宫亭台楼阁蔓延一直背靠的青山,灯火在凉风中氤氲出微暖的黄光。

    最后,再看一眼繁华的咸阳城。从今而后,他就是咸阳城外南北迁移的流民之一。

    秦国的饱学之士,和秦国的流民,生活不可同日而语。

    正如同秦朝堂上的臣子高呼嬴政英明神武,而六国王室与长城苦役痛骂始皇帝苛政暴君。

    是功是过,谁又能评判清楚。

    街上实行宵禁的卫兵们似乎突然没了踪迹。一切都变得诡异的安静,一阵冷风从背后吹过,从公输附的心底吹过。

    街边高耸的屋檐上,静静地立着一直灰黑色模样怪异的鸟。

    纤细的银辉从月色下划开。

    公输附突然一动不动,眼睛瞪大了,背上搭着的行囊悄无声息落了地。

    已没有神采的眼睛中,倒映出一双灰色的布鞋。

    死人的神情变得极端的麻木,麻木且僵硬。连那一份将要离开咸阳的惆怅,都在这僵硬的表情中,留存了下来。

    风波已止,风波又起。

    宫外突然传来消息,说是尚商坊死了人。

    秦素来以律法严苛闻名,杀人更是重罪。杀人不仅黥面,更可能被判以流刑,死刑。因此秦人往往自律且谨慎,万万不愿以身试法。

    今在咸阳,有人被杀了。这是对于秦律的挑衅,或者,还有着更大的机关?

    身死之人,公输附。

    扶苏闻得,当即就去了现场查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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