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原本还期待着王遗风能以红尘之术从萧沙口中问出些许线索,结果才不过一盏茶,他竟将萧沙逼得自尽了。

    萧沙死的这般简单,要不是已从谢渊口中得知王遗风和萧沙苦大仇深,他就真要怀疑王遗风是故意掐断线索了。

    当然,李承恩是不会知道,萧沙如此轻而易举选择自尽,又经历了何其复杂蜿蜒的心路历程。

    他本是个枭雄,不会轻易地选择自尽这种死亡方式。但他选了,无非是觉得他幸运到还能再重来一次。

    能重来一次?

    以姜晨看,没那么简单。

    从萧沙身上,他感受到了一点别的东西。

    李承恩望着桌案上厚厚一摞军情要文,疲惫地揉了揉眉心,看来此次贸然攻击大光明寺,遇上了那些诡异之物,损失怕是不小。

    他走到桌边,刚刚拉开木椅要坐下,红木门哐一声巨响,被撞开。

    李承恩抬眼一看,竟是秦颐岩!

    他却不是之前那般规整模样,此刻衣衫破烂的,鲜血淋漓地扶着门,看到平安无事的李承恩,眼神一亮,仿若回光返照的片刻,又彻底黯淡下去,咚倒在地上。

    李承恩还未坐全板凳,见他形容这般惨烈,几乎瞬间又站起来,身后红木椅差点被他这剧烈的动作踢翻了,他大步绕开桌子跨到秦颐岩面前,伸手,几乎是将他从地上拖起来,便觉得出手所及,一片湿润,心头一慌,秦颐岩!

    从当初秦颐岩将他自民间寻回,他们一直便是亦师亦友的关系。这么多年,他从来都未曾见过秦颐岩如此模样,简直气息奄奄,好似不能久活了。

    秦颐岩咬着牙,伸手从腰间一拔,一阵鲜血飞溅,李承恩这才见到,他腰间已是一片血肉全无,这会还隐隐有腐蚀之态,一阵阵黑气在那伤口处,蔓延,腐蚀。

    李承恩瞳孔放大了瞬,转头望着秦颐岩,这是何物?!

    秦颐岩也见到了这情景,牙关一咬,手起刀落,将那处血肉削去了,又是鲜血淋淋。承恩王王遗风

    李承恩皱眉道,休管此人。你伤势如何?我去找军医。

    见他要走,秦颐岩伸手,一下扯住他,制住了李承恩的动作,喝道,别走!他这一句话毕,整个人又萎靡下来,听听我说

    夏子谦李林甫小心他们一定,一定找到王王谷主,他找的人,就就是

    他忽而好似感应到了什么,一把推开李承恩,捂着头大喝道,走!快走!

    门外已有点点红光聚来。

    秦颐岩身体一僵,整个人如同尘烟消散,再聚合之时,已经安然无事的站在大厅中央。木偶人一般,头转了半圈,木然地盯着李承恩。

    李承恩心头一震。

    这情景

    这情景

    与之前光明寺中之物

    李承恩看着这张熟悉的脸,头一次觉得毛骨悚然这种词,原来不会是偶尔一回。

    他呆立了一瞬,拔腿就跑。

    谢渊在光明寺中所经历之事,都已尽数交待于他,遇到此物,都不能拼搏,唯一之法只有逃走目前能毁掉它的,也唯有王遗风一人而已

    他原本以为那些只是杀不死不知疼痛的傀儡罢了,只是做的太过逼真。听闻海外有人,雕像机关之术已至大成,所制之物无一不是栩栩如生。连陛下那里,都有几只进贡得来的小鸟,其形其态,与真的无一不同。

    今日一看,他以为的傀儡,竟然活人所制

    李承恩毫不怀疑,方才言语之人,就是秦颐岩本人。他们共事近十年,早已相熟。那一定是秦颐岩

    可他如今,却完全变成了大光明寺里的那种怪物。

    可恨!

    究竟是谁!

    是夏子谦?!还是李林甫?

    他转念之间,就已破开了大门,抬头一看,只见到院中闪闪发光的红眼睛

    李承恩一脚踢上旁侧兵器架,一柄□□已落在他手中,身后的大殿中,秦颐岩走出来,脚步几乎都没有声音。

    李承恩脸色难看。

    看着这些神情麻木的天策将士,显然,他们也已不是常人了

    到底发生了何事?

    为何连天策兄弟,也成了这种怪物?!

    他原本以为是明教自作孽不可活,没有想到没有想到

    那怪物,竟已侵入天策了。

    他望着周围越来越多的红眼睛,心头沉沉。

    难道是天要亡他?!

    他握紧了长/枪,内劲如浪涛翻涌,赤色锋芒毕露,一刺一挑之间,便有黑气随枪头逸散。

    逸散之后又能聚合。

    李承恩奋力向门口处打着,脸都要扭曲了。

    倘若这怪物继续蔓延,李唐江山岂不是

    正当危急之刻,初阳的光芒终于到达了长安的土地上。

    李承恩呆滞,眼珠一低,险险的扫到要摸上脖颈间那只手,那煞白的手指尖已消散开来,有细密的黑色虫子几乎要扑上他的身体。

    它通体黝黑,约莫指甲大小,头却占了身体一半,口中的白牙亮闪闪的,要食人血肉恐怕不过片刻。

    但触及阳光的一刻,就如初雪消融,变作星星点点,四散开来,原地的其他焦冥身影,也尽数消失不见。

    李承恩僵了许久,骤然一个激灵,缓过气来,当即决定去找谢渊。

    亲自去找。

    他现在是真怕,天策府中其他人也

    只能亲自去找。

    方才他离开之时,谢渊还与王遗风在一起,只盼这会儿,他们不曾分开

    待见到谢渊,才发现天意有多弄人。

    那时姜晨离开还不足一盏茶功夫。

    李承恩当即叫谢渊带他去找王遗风,可惜,谢渊除了无能为力,再无它言。

    这两人忙于寻觅,却不料朝堂已是风雨将倾。

    直到三日后,姜晨带着面具,于阳城城门口,见到了抓捕李承恩的告示。

    皇谕:昔天策府李承恩,勾结乱党,办事不利,暗中与恶人谷有所来往,不忠不义,陛下有令,判李承恩削去军位,贬为庶人,择秋后处斩。李承恩目无王法,背井逃窜。各地县令城守务必配合神策,捉拿李承恩归案。

    第125章 剑网三王遗风(二十一)

    他站在人群中, 看着那幅李承恩画像, 难得觉得有些许诧异。

    李承恩贵为天策辅国大将军, 又是开国功臣之后, 无论何时都深受唐玄宗信赖。

    史册记载, 安史之乱时,唐玄宗也不曾想过抛弃他。兵荒马乱之时都甚至要李承恩随侍在侧, 以防他遭遇不测。

    如此深情厚谊,李隆基竟下令要杀他。

    之前天策与恶人谷交手,损兵折将许多, 也不曾见李隆基要对李承恩怎样,如今他们围剿光明寺大获成功,何以会在此时生如此变故?

    姜晨也不解了。

    倘说李承恩与恶人谷来往, 才是无稽之谈。大光明寺中他们还属对立, 即便之后因为萧沙此人, 他只身进了天策地牢,但此事所知者也唯有参与光明寺之事的寥寥数人。李承恩治下极严, 天策府中颇有威信, 消息却也会走漏?

    姜晨望着那张告示,广袖下掩着的交叉着的手指扣了两扣, 神态从容淡定,古井不波。却是半分不觉是因为自己一个临时决定, 坑了李承恩和谢渊。

    转身之时, 唇角忽而浮现出一抹浅淡的笑。

    也许, 又有一位小朋友, 不得不入谷了。

    诧异的并非仅姜晨一人,捉拿李承恩,择秋后处斩的消息出来,朝野震惊。

    尤是天策府。

    辅国大将军。他岂会背叛皇朝?

    恶人谷与天策本是死敌,大将军岂会勾结恶人谷?

    这消息下来第一日,天策府将群情激愤,接二连三冲到大明宫去求情。

    直到李隆基一句,尔等武将多人在此嚣张,莫不是想逼宫造反?!

    这句话下来,进去的军将脸色都青了,不得不退出来。

    又有早朝之上,宰相张九龄,侍郎韩休,将军李世绩等人联合上书,请求圣上收回成命,极力言说李承恩对大唐忠心耿耿,绝非背明投暗之人。

    张九龄道,陛下,李大将军执掌天策已近十年,此间从未出国任何差错。上次只因恶人谷机关重重,才一时失利。几日前剿灭大光明寺,已是将功补过。大将军为国为民,对大唐忠心耿耿,天策军将,一向与大唐共同进退,大将军更是如此。这般光明磊落之人,如何会做出勾结恶人谷之事?他冷眼看着李林甫,提高了声音沉声道,这分明是有人空穴来风恶意陷害!

    李林甫身着米色官袍,脚蹬朝靴,头戴纱帽,意气风发,看来这几日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了,他眼角扫了扫夏子谦,心下便更有数了,当即站出来反驳,张宰相此话何意?李承恩通敌叛国,那可是铁证如山。

    张九龄想到李林甫手中,从天策捉来的那个一口咬定李承恩带恶人谷之人进入天策府的小将,脸色微沉。此子明显就是有人教唆,威逼利诱之下栽赃李承恩!

    陛下一向对大将军信任有加,为何此时却连他们的话听都听不进去!

    他也不想与李林甫纠缠此事,转过身对李隆基道,陛下,李大将军乃是大唐中流砥柱,大唐不能失去大将军!陛下英明,万请不要听信谗言,至少,也该给大将军辩白之机,不能如此独断专行,还没见到大将军本人,就定下死罪。陛下,臣所言句句肺腑之言。请陛下收回成命啊

    李世绩亦然走出来,言词恳切,陛下,宰相所言正是微臣之意。李承恩掌握天策近十年,为人谨言慎行,战事中冲锋在前,时时刻刻都为大唐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之前只是一心想要为大唐拔出隐忧才屡屡调出天策。陛下,李承恩忠心可鉴,求陛下收回成命!

    张九龄李世绩这一发声,裴耀卿等有意保下李承恩的臣子皆站了出来,齐声道,请陛下收回成命啊

    但是李隆基却像是吃了秤砣铁了心,绝无心收回旨意,将张九龄李世绩之言全都左耳进右耳出了。

    等高力士高声通报无事退朝,等李隆基从龙椅上离开,大殿里,朝臣却更为混乱了。

    耳边便是,想不到作为天策大将军,李承恩也会谋反!

    李承恩到底何时搭上恶人谷的?

    还用问吗!定是两年前那次围剿,是与恶人谷接触的幌子

    是啊,否则天策三万将士,怎会消灭不了区区一群匪寇

    张九龄一阵头疼,又是愤愤。

    尽数怀疑大将军的忠心,倘若连大唐的防线天策军都有人叛变,世上还有人,会保护大唐江山

    他眼光扫过,朝堂众人不自觉就压低了声,到最后,鸦雀无声一个个僵着手脚退了出去

    张九龄转头瞪着李林甫,勉强还维持他一向养着的风度。

    李林甫摸了摸脸,仿佛没有感受到他的怒气,笑道,张宰相何必如此看待本官?本官所言,本就是事实,不是么?

    张九龄脸色铁青,冷哼了声,拂袖而去。

    实在太过嚣张!

    昨年开元二十一年,李林甫升为黄门侍郎,原黄门侍郎裴耀卿擢升为黄门监左相。

    论起裴耀卿此人,也是大才。昔日张九龄还未升为右相,跟在前宰相张说身边为谋客之时,两人已有来往。

    此二人皆为耿直有才干之人,彼此之间也十分欣赏。自张九龄为右相,裴耀卿为左相之后,两人交往更甚。同朝为相,互有通无,甚有默契。

    李林甫这一年来屡屡升职,以至挤掉了之前黄门省侍中裴耀卿而成为黄门监。

    裴耀卿与张九龄素来交好,李林甫此番如此作为,心里没底,升职之后,总认右相张九龄会给他穿小鞋,便时时刻刻与张九龄交锋。

    殊不知张九龄本无心与他计较。他一向认为,若是陛下为提携李林甫而转走裴焕之,只能说明焕之能力尚且不足,只要都是为了大唐,宰相之位,能者居之。若是李林甫一人可治国平天下,挤掉焕之又何妨,哪怕挤掉的是他张九龄,也是应该。

    可惜挤掉裴焕之的李林甫却是小聪明不断,大才毫无只知揣摩圣意溜须拍马之人

    才华横溢的裴焕之被拉下马,上任的却是满瓶不响的阿谀奉承嫉贤妒能竖子一个。张九龄一向为人耿直,眼里容不得沙子,连皇帝的错误都直言不讳,公正清直。如此之人,又怎会对李林甫青眼相待。

    更何况李林甫有一点是非常让张九龄恼怒的,他实在太忌惮贤能了。而偏巧,张九龄任人唯才。

    两人所思所想极度的有偏差,导致彼此之间都对对方不齿至极。

    张九龄认为李林甫奸诈狡猾阿谀奉承嫉贤妒能,李林甫则认为张九龄榆木脑袋不知变通故作清高。

    上次张九龄向上谏言,对于李林甫的小聪明狠加批评,并且犀利的提出了李林甫最大的问题,嫉贤妒能。他说,朝野许多有才之士,他要打算向陛下举荐一番,却屡屡被李林甫阻拦。

    陛下,林甫无才无德,嫉贤妒能,又善花言巧语,口蜜腹剑!陛下擢升此人为相实在实在偏颇!

    又反复谏言,宰相系国安危,陛下相林甫,臣恐异日为庙社之忧。

    当日李隆基头一次见诸臣之中最最注重礼仪修养的张九龄风度全无的指责一个人,甚至做出不带姓而仅仅提名这种失礼之事,为此呆了很久。到张九龄长篇大论都说完了,才尴尬道,爱卿所言,朕记着了。

    结果还没过两天,陛下还给被不痛不痒禁足思过的李林甫赐下许多御品。

    张九龄听闻此消息时,都无语了。

    李林甫自然也知道害他被禁足三日的罪魁祸首,是张九龄

    这两人自然就更是两看两相厌了。

    左右两相不能同心同德,导致朝堂也隐隐分作两派。

    一者,以右相张九龄,侍郎裴耀卿为首的□□,一者,便是左相李林甫,京兆府护曹元捴为代表的左派。

    至于目前最最受李隆基喜欢的夏子谦,他原本该是张九龄派之人,张九龄对他的文采非常欣赏,曾甚至有意将女儿张氏婉玉许配此人,但也不知中间出了什么差错。夏子谦突然一反常态,不再与张九龄接触。

    听闻那一日张九龄设宴款待太傅夏子谦,九龄公夸赞夏子谦,这位夏太傅初见十五少女,宛如清玉,一时诗兴大发,对着旁侧一盆水仙吟道,借水开花自一奇,水沉为骨玉为肌。暗香已压荼蘼倒,只比寒梅无好枝。

    看似是说花,在座众人却心思敏锐,心知这是在夸这婉玉娘子,夏子谦对这桩姻缘颇为向往。

    张九龄文采裴然,听他吟诵完毕,顿觉此人当真全才,赞道,看来夏常侍年纪不长,阅历颇丰,实在令人感慨,果然英雄出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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