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夫人一句话,就把佟君兰激跑了。

    等她跑远了,邢夫人叹了口气:

    “出来吧!”

    原来不远处的石头后面,躲起来的沈婷婷,已经偷听多时了。

    久在军中历练的邢夫人,有着异于常人的警觉。月光映雪之下,她早瞥见石头后有一人影,一猜就是沈婷婷,所以不动声色地支走了佟君兰。

    见被邢夫人发现了,沈婷婷从石头后面跳了出来,扑进了邢夫人的怀里,大哭起来:“邢姐姐,继武哥哥骗我!”

    小家碧玉伤心欲绝,这个时候,她什么也听不进去,邢夫人于是抱紧了她,轻轻而有节奏地拍着她的后背,任由她哭泣。

    月光冷淡而皎洁,在白雪的反映之下,整个古阳洞,满是朦胧的梦幻。伤心之声,在洞壁的反射之下,回旋震荡,邢夫人满满的无奈。

    过了很长时间,等沈婷婷哭透了,情绪发泄得差不多了,邢夫人抱起她的头,帮她擦了擦眼泪,温言问道:“继武哥哥怎么骗你了?”

    沈婷婷哽咽道:“继武哥哥和佟姐姐那个,他却说没有。”

    邢夫人闻言笑了,敲了她的脑壳:“你一个大姑娘家,问一个男人那种事情,他能告诉你吗?你也不嫌害臊!”

    沈婷婷闻言,顿时停止了哭泣,藕白的粉脸,刷一下子透红。

    看着那一双早已哭红的星眸,邢夫人又好气又好笑,轻轻叠起袖口,擦了擦她脸上的泪痕,拉过自己的狐皮大氅,包住沈婷婷,将她揽入怀中,刮了一下秀鼻:

    “傻丫头,男女之事,不是随便问的。”

    恢复理性的沈婷婷,自然明白了过来,将头埋进了邢夫人怀里,掩饰自己的娇羞。

    邢夫人叹了口气:“傻丫头,你太腼腆,忌讳也多,处处被佟丫头抢先……”

    “邢姐姐!”

    沈婷婷又伤心地哭了起来,邢夫人顿时慌了手脚:“姐姐说话直,别哭!”

    现在怀里的这位,不是大方直爽的辽东妹子了。江南妹子向来心思细腻,话语软绵。生于陕北的邢夫人,按照刚才的一套来,肯定不行。

    “你老是哭泣,姐姐就不说了?”

    沈婷婷闻言,立即停止了哭泣,连连央求道:“好姐姐,你说,我保证不哭了。”

    邢夫人又帮她擦了擦眼泪,双目柔情,看着沈婷婷的星眸:“你要先知道缘由,才能明智,只有明智,才能抓住你想要的人。”

    江南妹子婉约精致,一点就透,沈婷婷连连点头。

    别看她现在好好的,邢夫人的直话,一旦连珠炮似的出来,她肯定受不了又要哭。

    邢夫人向来直率威仪,哄小女孩这种勾当,她还真不擅长。乌衣巷的杨宛、赵四娘等人,久历风尘,承受能力极强。出身北方的邢夫人,和江南小女孩,接触的并不多。

    然而眼前这位委屈的小家碧玉,需要她来开导。这可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邢夫人没有任何经验,不敢贸然,她仰望夜空,在脑海的记忆中,搜寻合适的方式。

    良久,邢夫人叹了一口气:“先跟你说说姐姐我吧!”

    邢夫人的经历,堪称绝世传奇。虽然沈婷婷以前听过一些,但那都是别人嘴里的。如今邢夫人要自己说,一定是最真实的。

    所以沈婷婷非常感兴趣,连忙坐了起来,郑重地竖起秀耳。

    过往难以想象的艰辛,邢夫人一般不愿去回忆。但眼前的小妹妹需要,她无奈叹了口气,陷入了以往的回忆。

    月光如水,白雪如银,爱恨情仇的纠缠,只要有人存在,永远都不会消停。

    过了一会儿,邢夫人定了定神,看着沈婷婷:“姐姐的事情,你一定听过。”

    沈婷婷点头:“继武哥哥说过,他的话语中,我感觉姐姐你挺可怜的!”

    只有曹继武这种超凡脱俗的人,才能真正理解邢夫人。所以听了沈婷婷的话,邢夫人的眼泪几乎掉了下来。

    她摸了摸沈婷婷的头,缓了缓情绪,终于开始透出不堪回首的过往:

    邢夫人本名美婵,陕北米脂人,他爹是个秀才,家境还算殷实。当年的邢秀才,本将自己的爱女,许配给一个官宦好友之子。

    那人也是一表人才,美婵非常喜欢。后来李自成乱起,杀了她夫君一家。邢秀才家,也未能幸免。

    当时李自成第一任老婆韩金儿,因为通奸,刚刚被他杀死。他见美婵非常漂亮,于是就抢了她做老婆。

    家破人亡之际,美婵本想一死了之。但李自成很爱她,看护的很严,她想自杀,根本没有机会。

    后来美婵也想通了,死去并不能改变既成事实,挽回不了她已经破败的家。美婵态度有所缓和,李自成见她颇识文墨,便让她掌管军资发放。

    美婵家学渊博,通晓武经七书,加上心细如发,仅凭一己之力,就将数十万人马的军资,打点得井井有条,军中惊呼为邢夫人。

    李自成这人,的确是个大众心目中的标杆英雄,不喝酒、不嫖娼、不赌钱,极重义气,信守承诺,自律非常严格,十足的好男儿。

    然而他一切都好,就是不懂风情,在女人眼里,非常的无趣,不是邢夫人想要的夫君。

    后来英俊帅气、又颇识风趣的高杰出现了,邢夫人难耐寂寞,便和他暗中好上了。

    然而高杰惧怕李自成,整日提心吊胆。邢夫人思来想去,能够对付李自成的,只有孙传庭。因此邢夫人带着高杰,暗中投奔了孙传庭。

    后来孙传庭兵败,部下四处溃散。在邢夫人的主持下,高杰迅速聚拢了十万大军。

    然而当时清军已经入关,天下形势骤变。高杰受够了被人指挥的日子,他要自立为王。

    但是当时民族危机,成了头等大事,邢夫人晓以大义,于是十万大军投奔了德高望重的史可法。

    然而史可法却联虏平寇,全力对付李自成,邢夫人大失所望。但大军已经归于弘光政权之下,如果再来脱离,南明一定会和清军一道,夹击高杰。所以邢夫人只得默默忍受。

    后来高杰大意,被归德留守许定国害死。邢夫人怕大军无主,恐生大变,于是建议史可法,收高进宝为义子。以史可法的名望和高进宝的名义,邢夫人居中主掌诸军。

    邢夫人讲到这里,愤怒抓狂:“没有最不要脸,只有更不要脸。柳娃子史可法,平时仁义道德,一到关键时刻,十足的伪君子。竟然要将我们娘俩,扔给一个太监,恨死老娘了!”

    史可法是官府一路的,和农民向来是对立关系。他为了保护自己的名节,嫌弃邢夫人母子,出身闯贼,污了他的大好名声,所以他来了个‘投桃报李’,推出太监高起潜替代他。

    这一点,沈婷婷多次听曹继武讲过。

    邢夫人满脸愤怒、委屈和伤心,眼泪止不住流了下来。

    沈婷婷急忙掏出手帕,帮她擦眼泪。

    有哪个正常的女人,愿意贴上太监的姘头?有哪个正常人,愿意给太监做干儿子?又有哪个正常人,愿意做太监的部下?

    高杰虽然死了,但在邢夫人的强力主持下,十万大军,有钱有人有实力,所需要的,仅仅是大明,一个相对、好一些的名号。

    可是最终,高尚的史可法,帮助大明扔过去一个太监,十万大军,能不愤怒吗?

    所以史可法的脑袋挨了驴一脚,大将李成栋等人,当时就怒了。愤怒一旦爆发,邢夫人独木难支,制止不住,十万大军,瞬间投了多铎。

    后来李成栋等人,大杀扬州城,扫灭吴淞,嘉定三屠,剿灭福建隆武皇帝,剪灭广东绍武皇帝,为了消灭大明残余,不留余地,泄愤可是主因。

    邢夫人不愿投清,带着高进宝,偷偷离开军营,四处漂泊,后来得茅圆圆相助,才得以安顿下来。

    祖泽志和茅元仪有旧,前去拜访茅圆圆。在茅圆圆的家中,邢夫人见到了他。

    凭她多年的阅历,她知道祖泽志,是个值得托付终生的人。于是邢夫人展露风情才智,把祖泽志迷得神魂颠倒。

    茅圆圆做媒,祖泽志娶了邢夫人。

    “如果没有祖泽志相护,我们娘俩,或许早就被大明余孽杀死了!”

    风云变幻的过往,邢夫人早已泣不成声。

    沈婷婷为邢夫人的悲惨遭遇,感到伤心,手帕早已湿透,于是她折叠袖子,帮邢夫人擦眼泪。

    过了良久,邢夫人终于恢复了情绪,叹了口气,将沈婷婷搂入怀里:“三从四德,是男人为了控制咱们女人,玩出的一套鬼把戏,是为了掩盖他们龌蹉的一块遮羞布。如果你遵守他们说的那一套,一定会跌入万丈深渊!”

    沈婷婷狠命地点了点头。

    邢夫人摸了摸她的头:“曹继武三兄弟,和祖泽志一样,皆是人间龙凤,会有很多女孩喜欢他们。所以你和他们三个交往,不能一味地腼腆和害怕,等着他们来找你。”

    沈婷婷又连连点头。

    邢夫人又道:“李香君、柳如是、寇白门等人,风情万种,皆对曹继武万般爱恋。杏丫头能够脱颖而出,的确不简单。可惜现在杏丫头去了,你不能再腼腆,否则,你根本不是佟丫头的对手。”

    沈婷婷这下不点头了:“邢姐姐,你不是说,佟姐姐最好的夫君,不是继武哥哥吗?”

    “什么话都给你听去了。”

    邢夫人刮了她的鼻子,叹了一口气,“最适合你的,也不是曹继武。”

    “我不,我一辈子也不会离开继武哥哥,只要他不赶我!”

    沈婷婷满脸不乐意,耍起了小性子。

    邢夫人敲了她脑壳:“他很爱你,不会赶你的。”

    沈婷婷放心了,然而又疑惑起来:“为什么最好的不是继武哥哥?”

    邢夫人拍了拍她的肩膀:“以后你就明白了。”

    沈婷婷一头雾水,邢夫人将她又抱入怀里,望着圆月出神。

    过了半晌,邢夫人长长叹了口气:“你想要他,也很容易,只要你主动,一定能抓住他。你爱的人,并不一定,是最适合你的人。你比较内敛,受酸腐礼教,影响较重。突破不了俗礼的束缚,找的男人,很可能就是伪君子,到时后悔都来不及。”

    “男人的一生是一生,女人的一生也是一生。上天没有规定,谁的一生更值钱。有的只是男人的龌蹉虚伪和无耻下流。然而他们玩出了许多鬼把戏,把那些全加在女人身上,以彰显他们高大的形象,吹嘘他们是多么的仁义高尚。所以你一定要记得返璞归真。”

    这番话,加上邢夫人自己的经历,太过惊世骇俗,沈婷婷心绪难以平静,伏在邢夫人怀里,半晌无语。

    邢夫人捋了捋她的秀发:“除了阅历,姐姐能教你的,都说给你了,至于怎么做,就看你的了。”

    “每个人的幸福,都是自己争取的,等是等不来的。”

    “对于咱们女人来说,杨广、秦桧、严嵩的真切,才是真正的好男人。遇见这样的人,一定要珍惜机会。千万不要中了高尚的圈套。”

    “所谓的蜚短流长,闲言碎语,身外之名,贞洁操守等等,如果你有了真正的幸福,也就没有多余的时间和精力,去理会这些了。”

    沈婷婷满脸都是感激:“谢谢邢姐姐!”

    邢夫人摸了摸她的头,微微一笑:“要不要姐姐,把男女之事,也教给你?”

    小家碧玉脸红了,很不好意思,但没有一点拒绝的表情,眼神还透着殷切的希望。

    精明的邢夫人,知道她想要什么,捏了一下鼻子,逗她道:“是女人都会怀春,瞧你这脸蛋红的!”

    “邢姐姐!”

    沈婷婷害羞极了,星眸闪动,撒起娇来。

    爆笑之声,忽然响了起来,沈婷婷大惊失色,急忙起身。

    但见刚才自己藏身之处,有个人影剧烈的晃动,笑声穿透巨石,极为响亮,在整个伊阙上空,激荡回旋。

    沈婷婷顿时跳脚惊叫:“佟姐姐,好不害臊,你竟然偷听!”

    听这火爆笑声,谁都知道是佟君兰。

    刚才被邢夫人开导一番的佟君兰,高高兴兴地跑到了奉先寺,她见祖泽志和范坤博决战,大吃一惊。

    然而曹继武告诉她,二人只是切磋,佟君兰于是放下心来。她四处张望,不见沈婷婷,低头一想,就猜到她去了哪里,心里骂道:

    好你个沈丫头,竟然偷听我和邢姐姐的私话。

    曹继武瞥见佟君兰远去的身影,猜到了她的心思,笑了一下,继续观战。

    此时听到沈婷婷的惊叫声,调皮的佟君兰立即跳了出来,一脸坏笑:“你自己偷听多时,不嫌害臊,还有脸说别人?”

    沈婷婷无言以对,求救邢夫人:“邢姐姐,佟姐姐老欺负我!”

    邢夫人早知道佟君兰躲在暗处,摇头笑了:“你们两个,真难伺候,怪不得曹继武经常头疼。”

    佟君兰跑了过来,央求邢夫人:“邢姐姐,杏姐姐的男女之事,是茅姨教的。你不妨也教教我吧。”

    沈婷婷唾道:“好不害臊!”

    “你瞧你这张红脸,还好意思说本姑娘?”

    沈婷婷扑进了邢夫人怀里:“邢姐姐,她会了,不必告诉她。”

    佟君兰害羞了,敲了她脑壳:“该死,你从哪里知道的?”

    沈婷婷一脸坏笑:“继武哥哥告诉我的。”

    “不可能,他怎么有脸说出去?”

    大方直爽的佟君兰,竟然也红了脸。邢夫人和沈婷婷见她上当了,笑得前俯后仰。

    佟君兰生气了,要打沈婷婷。

    沈婷婷急忙求救邢夫人:“邢姐姐,快救我,佟姐姐打人好痛!”

    邢夫人忍住笑,拉住佟君兰:“想听,就老实会。”

    佟君兰立即消了气,坐在邢夫人旁边。

    见佟君兰认真的样子,沈婷婷甜甜的笑声,顿时荡漾起来。

    佟君兰举起了巴掌,沈婷婷立即躲在邢夫人身后,时不时捂嘴偷笑,满脸都是俏皮。

    被她们俩轮番折腾,曹继武经常性的无奈,邢夫人是切身感受到了,她叹了口气:“坐下来吧,别再闹了,让巡逻的士卒听去了,不好看滴!”

    佟君兰和沈婷婷闻言,终于收敛了,老老实实地坐在了邢夫人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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