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一日的风和日丽,到了第二日就成了乌云遍布。

    冷风吹的门帘烈烈,只怕过不了多久,老天不是要下雨,便是要下雪。

    殷夫人披着狐皮大氅,手中握着手炉,在管事的陪同下往前院而去。

    她将将出了一道门,前方便扑来一个一身火红的**岁小女孩。

    殷夫人眉头一蹙,道:“你怎会在此?竟一大早就回来?”

    小女孩许是整日在外玩耍,杏腮琼鼻的面庞晒的黝黑,向着她叹口气:“阿婆昨儿夜里又一夜没睡,翻来覆去的叹气,叹的我也睡不好。”

    殷夫人便拉了脸,叱道:“难道你就是回来补眠的?你能忍心不顾着你阿婆?”

    小姑娘讪讪一笑,决定拉出个垫背的。

    她转首往身后扬声唤道:“小曼,快出来!”

    她的话将将落地,便从一道窄巷里慢吞吞走出来一位十三四岁的少年郎。

    少年面貌与殷大人十分相似,可面上神情却没有殷大人的苦大仇深。

    此时他缓缓踱步前来,站在殷夫人身畔,先低声斥向自家阿妹:“莫唤我小曼”,复又笑嘻嘻同他阿娘道:“阿娘担心你的阿娘,我们担心我们的阿娘,其情令人动容,何错之有?”

    殷夫人忍不住勾了唇,问道:“又是从你小姨口中听到了什么?你们两个猴儿莫惹事,这回遇上的都是紧要事,胆敢出什么幺蛾子,我便让……”

    她目光灼灼望向殷小曼:“我便拘着你继承买卖!”

    取了个女娃名字的少年郎立刻跳开两丈远,着急道:“阿娘怎地又拿此事要挟孩儿?你那些娘们儿家家的衣裳,我能做出个什么好来?人家男子汉大丈夫,顶天立地,自然是要去沙场上创一番事业。”

    殷夫人没有时间同他周旋,又望着自家小女:

    “微曼也一样,若敢跟着你阿哥捣乱……我听闻你近两日同秦大人家的二子极好,你若出幺蛾子,为娘便逼你阿爹将秦大人升官,将姓秦的一家直接送去京里。”

    微曼却不受她的威胁,顺着墙边的一棵小树嗖嗖爬上了树梢,又借着树梢爬上了近处墙头。

    她往墙头上一坐,从衣襟里掏出半包瓜子,一边咔嚓,一边漫不经心同她阿娘道:“随便,秦家的小哥哥,这两日我已厌烦了。他事事都要哭两声,简直是个哭包!”

    殷夫人见从自己肚子出来的一个一个没有一盏是省油的灯,一捂心口,非常理解当年她阿娘管教她时的心情。

    此时一阵风吹过,仿佛在催促她莫磨蹭。

    她留下一句“快快回去陪阿婆”,急匆匆往前而去。

    一直到她行远了,坐在墙头上咔嚓瓜子的殷微曼举高临下望着她阿哥,撺掇道:“小曼,你想不想得一匹宝马?”

    殷小曼立刻向她呲牙咧嘴:“莫唤我小曼!”

    话毕又问道:“何处有宝马?”

    微曼停下手中瓜子,做出一番神秘样:“我若说了,你可能帮我讨一回债?秦家姐姐打着我的名头去铺子里拿了一件胸衣,都拖了三日未付钱。我小她大,打不过她,你陪我去将银子讨回来!”

    殷小曼想了想,道:“你先说宝马在何处。”

    微曼居高望远,往马棚方向努努下巴:“车夫阿伯说,昨儿来了一匹宝马,通体雪白,没有一根杂毛,性子烈的很……”

    她话还没说完,殷小曼已疾步往马棚方向跑去。

    小姑娘连喊两声“小曼等我……”从墙头上跳向对面的小树,顺着树身子出溜下去,急急追着自家兄长而去。

    殷家的一处客房,这两日与平素不同。

    门外多了四五个守卫不说,门口还站着两个丫头。

    从丫头结实的体态来看,显见两人都是练家子。

    客房里,一位手上缠着巾子的女管事站在殷夫人身畔,目光却紧紧盯着对面的一位美艳姑娘。

    这位姑娘看着文文静静,可忽的出手时也极狠厉,动辄吆伤一两个人不是难事。

    女管事自己被吆伤也便罢了,若是没盯好人,令自家女主子被吆……她这活儿也不用再做了。

    此时殷夫人端起手边的茶杯,饮下一口茶,转头四顾这房中装扮,笑意吟吟同猫儿道:“小王夫人可还住的惯?”

    猫儿也笑意吟吟道:“住的极好,眼睛一闭,一睁,天已大亮。许久未睡的这般香甜。”

    殷夫人一怔。

    她原想着此女子定然要楚楚可怜的流下几滴泪,说自己担心夫君,所以睡不好也吃不好,如此她便能趁机劝慰这姑娘早早松口,如此也能少受些皮肉之苦……可这女子竟然不按常理出牌?

    她心下一笑,觉出了些久违的与人相斗的趣味:“睡的好便好,你夫妻二人,虽说一个在监牢里受冷挨饿,可只要有一人能睡安生,也极好。”

    猫儿便微微一笑:“我家夫君疼惜我,又睡好吃好不挨冻的机会,他定然是要让给我的。他若得知我现下过的好,心中也会极安慰。”

    殷夫人立刻觉出了猫儿的难缠。

    想她年轻时也是极难缠之人,与人斗乐此不疲,现下安逸日子过惯了,再遇见对手,竟颇有些棘手之感。

    她又饮下一口茶,续道:

    “话虽如此,可你现下处境还不算艰难,你可知你那夫君已遭受了一轮逼供?真真可怜,虽说我并未进监牢,可监牢里的血腥味,便是仅仅从门边经过,都极浓重。”

    猫儿的心突地一跳,理智又将她从焦急中拉了回来。

    她也端起茶,吹去水面浮沫,随意吸溜一口,笑道:“夫人怕是听岔了,将旁的受刑囚犯当成了我家夫君。他是来帮着殷大人,怎么会被迫供?”

    殷夫人终于从猫儿的话中听出了一丝希望,便顺着她的话音问道:“既然是帮着殷大人,怎地不走常路?又是掳我阿妹,又是结交王夫人……你等弯弯绕绕,我却是没看出个‘帮’字。”

    猫儿垂首不语,起身站去窗前,顺着窗户缝往外瞧去。

    纵然是堂堂的府衙内宅,到了十二月,冷风将树子一吹,也显出几分萧条模样。

    她幽幽叹了口气,道:“又到了年根儿,世人常说,一年中再忙,也要在年节里与家人团聚一回……”

    她转头望向殷夫人:

    “我曾听夫君提起过,那时还是三月,衢州有一群人曾押着一位铁匠进了客栈。

    我虽不知那铁匠究竟是否是夫人父亲,然而想来那伙人能带着铁匠住客栈,定然也不会亏待他……”

    殷夫人被戳中最关心之事,忙忙问道:“后来呢?后来铁匠被带去了何处?”

    猫儿目光炯炯望着她:“夫人方才问我,为何要弯弯绕绕帮着大人和夫人,只因,那铁匠明面上是被人掳走,实则深陷的却是皇子之争。”

    殷夫人一怔,眼中明明灭灭,半晌方道:“事关泰王?”

    青竹曾提到过,那王公子曾在她面前莫名其妙提起泰王。

    猫儿并不点头,也不摇头,只道:

    “皇上几位皇子,多数已成年。若说哪两位皇子争斗的厉害,小女子不过是一介商户,哪里能看的那般多。

    若说我夫妻二人为何知道这些,不过是我等在衢州码头等船时,看到了周遭人的议论。

    夫人该看出,我夫君身上有些功夫,他会读唇语,便是瞧见远处有人低声议论,被他看到,我二人才知此事。”

    她缓缓道:“此事原委便是如此,却与你那些什么‘五皇子’‘六皇子’无甚干系。如若我家夫君有当皇子的能耐,又怎会被你等捉住?”

    殷夫人虽知此女子满口的胡说八道,可也无法一眼就看出她哪句为真哪句为假。

    她望着猫儿道:“要如何你才愿意实话实说?”

    猫儿做出吃惊相:“怎么夫人竟觉得我说的不是实话?”

    她又做出一副了然神色,道:“真假原本就是相对的,听得人不同,理解也不同。夫人不信我,也是理所应当。”

    ……

    午时一刻刚至,殷大人便撩开帘子,跨进了房中。

    殷夫人忙忙迎上去,此回再不催问,却也紧紧盯着自家夫君。

    殷大人解下官服,换上常服,同自家嫡妻道:“莫担心,先用饭。”

    又问道:“据闻两个娃儿回了府,怎地不见人?”

    殷夫人闷闷道:“不知又猴去了何处,真该将两个人好好约束一番。”

    又埋怨自家夫君:“都怪你,若不是你一力纵容,他二人怎会成现下这般。”

    殷大人面上浮上笑意,道:“你那般辛苦得来的娃儿,不纵着些怎能成?我瞧着极好,极好。”

    比皇帝的娃儿可是好了不止一星半点。

    殷夫人恨恨睨他一眼,再不说话。

    夫妻二人用过饭,屏退了下人,殷人离捧了一口热茶吸溜两口,方道:

    “那姓王的后生实在滑溜,他看清我再不敢动他,现下一字都不说。不若,午后将青竹接来?”

    殷夫人忙道:“不成,青竹同皇上之事早已远的没了踪影,何苦现下又翻出来?若妹夫日后知道,岂不是要打上门来?”

    殷人离想起他的那位妹夫,不由笑道:“他纵然打上来又能耐我如何?最多黑一阵脸而已。且现下衢州出城层层关卡,他纵然出城一路能到江宁,也得一年半载。”

    殷夫人叹了口气,问道:“你说,阿爹之事,可是真的与泰王有些干系?”

    殷人离叹口气道:“为夫担心的,便是同皇子扯上关系。皇子们大了,各有各的小九九。我却不想去争些什么。”

    殷夫人不由着急道:“可若真是泰王的人掳了阿爹呢?”

    殷人离便牵着她手宽慰道:“为夫纵然不想惹事,却也不怕事。无论事关哪位皇子,为夫该出手时定然会出手。”

    殷夫人便郁郁点点头。

    夫妇二人正在房中想着法子,忽的听闻外间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声,继而内宅管事媳妇儿撩开帘子急匆匆进来,对着两位主子道:“大人,夫人,大郎从马背上摔下来啦!”

    ------题外话------

    没想到吧,殷小曼竟然是个儿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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