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了夜间,猫儿全身浮上几层汗,方褪了烧。

    她喝过汤药,和萧定晔用过饭,沐浴过,方遣退了下人,问道:“你不去偷舆图?夜里正好是下手时间。”

    萧定晔一边为她擦拭湿,笑道:“怎地,现下却又不怕我跑了?”

    她抿嘴一笑,从他手中接过巾子,自己擦着湿,道:“我虽想一步不离的跟着你,却不敢耽搁你的大事。放你外出几里地,还是成的。”

    他摇头道:“不着急,你我这回到了江宁,只怕真要等开春再行路。江宁已这般冷,北地会更冷。一切等你病愈再说。江宁知府殷人离……”

    他思忖道:

    “还是我儿时,有几年的年根儿,他上京述职,我曾见过他几面。他虽是纯臣,行事却干脆利落。

    这些年,只要他未变成官场上的老油子,他帮我或不帮,都会径直给个答案,不会吊着我。”

    猫儿听闻,忽的想起官员年底是要上京,不由着急道:“现下已经十二月,他岂不是已去了京城?我们怕是要白跑一趟。”

    他摇头道:

    “殷大人与旁的官员不同。

    江宁地处南边,若要上京,得避开北地河道结冰之时。从十月坐船前行,到三月回江宁,一来一往,便要离家近五个月。

    有一年他前往京城述职其间,据闻他家夫人生了一场病。

    许是殷夫人生病时他不在家中,心中愧疚,自从那回起,他便上了折子,求父皇特准他每年夏日再上京。”

    猫儿吃惊道:“皇上准了?”

    他点点头:

    “殷大人一身的本事,早先掌管宫中暗卫,与军中、朝中、各地方官皆有联系,此种人才未放在父皇眼前,一旦出岔子,便是大患。

    可他成亲后,却只想着老婆孩子热炕头,再没有纵横官场的雄心,这些年已推拒过数回升任京官的调令。父皇对他放了心,自然便准了他的请求。”

    猫儿听闻,怔怔道:“原来这世间,真的有为了妻儿放弃前程的男子……”

    萧定晔眉头一蹙:“怎么这话我听着,竟是话中有话。你可是极羡慕那殷夫人?”

    她干笑两声,搂着他滚进被窝里,静静挨在他怀中,低声道:“可惜我命不好,竟然嫁给一位皇子,这辈子只能将错就错啦……”

    他听的有些伤感,一下又一下抚着她的背,喃喃道:

    “你想过普通人的日子,为夫何尝不知……这辈子委屈你将就我,下辈子希望你我托生成普通人家,家中包个鱼塘,为夫卖鱼养活你……”

    她窝在他怀中,明知他说的这些不过是假设,心中却相信他说的每一句话。

    她低声道:“下一世自然你是什么身份,我就跟着你过什么日子。若你是山匪,我当个压寨夫人,也是极威风的……”

    他轻笑一声,搂着她沉沉睡去。

    猫儿的病去的快。有了汤药辅助,再加上歇息充分,不过三日,咳嗽、打喷嚏等症状便已消失,再用些补药,就又是个活蹦乱跳的胡猫儿。

    萧定晔在来王家的第一个夜里便出去过一回。

    待五更时分顺着墙头回到王家时,背着个大包袱。包袱皮里皆是他和猫儿的华贵衣裳和随身饰品。

    待猫儿养了三日,从病榻起身,坐在铜镜前上妆,瞧见镜中的自己与萧定晔通身富贵,不由笑道:“谁能想到堂堂皇子,出来了一趟,便沾染了许多江湖好汉的毛病。”

    萧定晔乜斜她一眼:“银子不是为夫靠真本事赢的?衣裳首饰不是真金白银买的?从赌徒手里赢银子,又拿去同正经商家换衣裳首饰,这是劫富济贫。”

    他站在她身后,从摆在妆台上的几根簪子里选出一根,簪上她的髻,含笑道:“可比此前王三送你的都好?”

    她对着铜镜抿过口脂,转身勾着萧定晔,在他唇上清晰印下一抹绯红,笑道:“你这老醋坛子,芝麻大的事情能记到现在。”

    他一笑:“旁的汉子疼自家媳妇儿,哪个真爷们儿能忍的了这口气?等回了宫,为夫再好好疼你,让全天下都知道,最富贵的装扮该是什么模样。”

    夫妻二人在房中卿卿我我半晌,待用过早饭,出了客房,先去见过主人家,又表了一番谢意,方出了王宅。也不骑马,只拦了一辆骡车,往府衙方向而去。

    骡车上,萧定晔坐在窗边往外看了许久,眉头越来越紧蹙,低声道:“不对劲,极不对劲。”

    猫儿忙忙靠过去,也往窗外望去。

    骡车正行在江宁繁华之处,行人熙攘,街面两侧均是各式铺子,伙计站在门口热情叫卖……她看不出个所以然。

    萧定晔替她挡着窗外的风,往窗外路边努努下巴:“那四五个衙役,可瞧见了?”

    猫儿顺着他示意的方向望去,路边果然有四五个手持大刀的巡视衙役。

    他再往远处一指:“你再等一等,两口茶的时间,必然会看到另一队。”

    骡车哒哒短暂性了一阵,目之所及处,果然又出现了四五个衙役在路边巡视。若对沿途之人起了疑心,必然要上前盘问一番。

    这情景他在进城当日就已瞧见过,只是当时着急猫儿的病情,并未做深想。

    他悄声道:“便是京里,只有在宫变后,才会有如此密集的衙役巡街。”

    猫儿吃惊道:“可是江宁生了何种重大之事?或者竟是在寻找你我二人?”难怪江宁守城门的兵卒们也那般严厉。

    萧定晔摇摇头:“先莫慌张,待我等到了府衙四周,观察一二再下定论。”

    骡车哒哒而行,再行了两刻钟,到了府衙附近。

    两人下了骡车,萧定晔先走开了几步,猫儿便向车夫提前预付了回程的银子,站在骡车边上同车夫攀谈起来:“今年怎地同往年不同?去岁我夫妻二人来江宁做买卖,世道还不是这般。”

    她虽问的含含糊糊,骡车车夫答的却不含糊:“从今年二三月起,江宁便多了诸般管制,对小买卖多多少少有些影响。可是又有何法子,上面行事,难道还要管我们小老百姓怎么想?”

    猫儿心里一慌。

    二三月,正正好就是她和萧定晔在衢州开始被通缉之时。

    未成想这江宁知府非但不是纯臣,执行泰王的命令还执行的相当到位。

    她探问道:“大叔可知因何事而管制?若几年都要这般下去,我那买卖却要换个地儿。”

    车夫摇摇头:“只知是要捉贼人,究竟是什么贼人,我等老百姓却并不关心。口袋中没有几个银子,那贼人纵然是要偷盗,也偷不到小的身上来。”

    猫儿听得越来越心慌。

    果然是要捉拿她和萧定晔。衢州出的缉令上,便称她二人乃贼盗。

    她装出个等萧定晔等的心烦的模样,先打走车夫,抬腿便往府衙而去。

    她心中虽着急,可却竭力控制着速度,垂首慢行,谨防引起四周衙役的注意。

    待到了府衙正门处,未瞧见萧定晔的身影,便又缓缓往边上寻去。

    半柱香的时间后,萧定晔急匆匆从一处支路而来,面上还不算慌张,牵着猫儿低声道:“走!”

    两人将将行过两步,身后便追来四五个衙役,大喊道:“站住。”

    萧定晔手腕一抖,甩出几颗石头粒,将几人定住,两人拔腿便跑。

    往前不过跑出几步,身后又有了追赶声。

    萧定晔侧首瞧见一处小道上停着一辆普通桐油马车,车辕上车夫攥着马鞭无聊等待,显见车里暂无乘客。

    他搂着猫儿往前几跃,轻轻撩开车帘,先将猫儿塞了进去。

    她着急道:“你不进来?”

    他摇摇头,低声道:“进去藏好,莫出声。”

    正要绕去车辕先将车夫绑了、夺车先逃开,周遭却已传来人语声。

    他倏地住了脚步,也跃进了车厢。

    车厢里空空荡荡,除了长椅上搭着一块薄毯,全无可躲藏之处。

    他当即将猫儿护在身后,一只手往袖袋中一探,已覆在装在袖袋中的一处硬壳子上。

    那硬壳上有个按钮,只要他用力将按钮压下,就会有牛毛钢针顺着手臂飞出。

    以他的准头,来者定然瞬间毙命。而在府衙四周行凶,他和猫儿必定危机重重,随时都要再次暴露。

    马车帘子从外撩开一道缝,藏在车厢里的两人几乎能瞧见外间人的身影,那帘子却又倏地落下。

    远处起了一声妇人的呼喊声:“青竹,给阿娘的秋梨膏可带上了?”

    马车跟前的妇人扬声回道:“都带着,你莫操心。”

    远处的妇人不知说了声什么,再没了动静。

    车门上的帘子倏地被从外撩起,名唤青竹的妇人一边转首同车外的下人吩咐着何事,一边抬脚踏上车厢。

    颈子上忽的一凉,有些微痛。

    一把匕首顶在青竹喉间,藏在车厢里的青年冷声道:“快上车,不许出声,否则,莫怪刀剑无眼!”

    车厢里光线阴暗,车窗外透进来的些许亮光打在两位年轻人的面上,映照出些前程过往的瞬间。

    背光而立的青竹轻转眼眸,目光从眼前青年的面上转去他身后的姑娘面上,又重回青年面上。

    长眉入鬓,薄唇紧抿,目光冷然,通身皆是令人压抑的气势……

    她的后脚轻轻一抬,顺从上了马车。

    ------题外话------

    好了,老人儿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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