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有所思 作者:温凉盏

    该是这样的。

    他抓起纸,揉成一团,扔到纸篓里。

    又重新起笔。

    “辛酉年廿月初三,吾登泰山,临沂水……”

    十年前兴之所至写下的文字,成就了他一时盛名,却也就此成了绝笔,手受伤后的日子里,他很久不敢再看往日书稿,然而那些文字却一直都牢记在心,从未忘却,此时稍一思索,便通篇浮现脑海。

    他垂眸闭目,试图回想当年意气风发之时的心情,又毅然下笔,不管不顾,一气呵成。

    整张纸都写满时,他才停下笔,看着刚写的字愣怔。

    不对,还是不对。

    故作潇洒,强装肆意,简直比方才的循规蹈矩更糟糕。

    就像一个鸡皮鹤发的老人,强行染黑头发,穿上鲜亮衣裳,绷紧松弛的脸皮,又混到少年人堆里,佯装自己还年轻,然而,任谁都能一眼看出他的老态,所有的伪装都只会让他显得更加可笑。

    心态变了,再强求也回不来。

    那个飞扬肆意,意气风发的方朝清,再也回不来。

    可是书法并非只有一条狭径。

    少年肆意,中年沉稳,老来淡泊,字字笔意皆心意,以人生历练,以心底柔肠,化诸笔端,再以笔端抒胸臆,所谓观字知人,便是如此。

    字的灵性,便是人的灵性,只有以最坦白无伪的心境,最直面心底的状态,才能赋字以灵性。所有的强求、模仿、束缚、伪装……都只会让字如戴上假面,纵然技巧再足,也欠缺灵性和感情的流露。

    他闭上眼睛,放空大脑,甚至没有看纸,手腕便微微地、温柔地转动起来,笔尖在纸上游走,速度并不快,却从容流畅,一气呵成。

    直到笔尖传来的触感从有摩擦感的宣纸变成涂了清漆的光滑桌案,恍如大梦初醒一般,方朝清猛然睁开眼,那已经写满了字的纸张瞬间冲入眼帘。

    他的瞳孔猛缩。

    纸上写满了字,那字并不工整,用笔也不熟练,然而却字字清圆挺秀,温润内敛,仿佛为情人画眉,小心翼翼,极尽工致,不似少年时的飞扬意气,唯多一份历经风波后的平静温柔。

    风格初成,灵性俱现。

    技巧可以重新捡起,笔力可以日日练习,然而个人的风格和灵性,却是得之不易的。

    方朝清看着那纸,却猛然一把抓起,再次扔进纸篓。

    然后便像避讳猛虎一般,再不敢看纸篓一眼,身子颓然地倒在内室的矮塌上,眼前却总是浮现出那纸上的字。

    满纸的“甄珠”二字,再无其他。

    “还是——你喜欢她?”

    “连喜欢个女人都不敢说,你算什么男人!”

    “我才不像你一样没出息!”

    ……

    阿圆的话声回荡在耳边,那样不容置疑,轻狂无畏,充满了少年人的热血和笃定。

    然而——“你说得对,我就是没出息啊……”

    方朝清忽然伸手,捂住双眼,捂住整张脸,将所有不可对人言的心思都用双手掩盖。

    仿佛一只蚌壳紧闭的蚌。

    ——

    阿圆没有骑马,没有坐轿,只一直跑,跑到脚底发痛,头发凌乱,鲜亮的锦衣也被风吹地不再整洁,路人侧目而视。然而他不在意,只一直跑,直到脚底痛地像要与鞋子粘在一起了,才终于跑到了甄珠的家门口。

    他上前拍门。

    “方、方公子。”门房期期艾艾地唤道,“我家主人说了,您以后……别来了,您走您的阳关道,她走她的独木桥,两、两不相欠。”

    阿圆不说话,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门房,把本就紧张的门房看得更紧张了,猛地后退几步,“砰”一声把门关上了。

    阿圆孤零零地站在门外。

    一直站着。

    期间缺七少八找来了,劝他回去。他不说话,只是站着不走,缺七少八又不敢硬拉他,便只能陪他一起站着。

    期间大门也又打开几次,有几个下人进出,然而似乎各个都得了指示,避着他的眼神,进出都匆匆,连说句话的时间都不给他。

    他看着大门一次次开开合合,仿佛他骤然起起落落的心。

    直到天色彻底暗下来,他依旧没能进门。

    门房临睡了,挑着灯笼,壮着胆子向他道:“方、方公子,您还是回去吧,我家主人……她是不会见您的。”

    “公子,回去吧……”缺七少八也低声劝道。

    透过守门人打开的一条窄窄的缝隙,夜色里的甄宅安详静谧,花木屋宇遮挡着,看不到她住处的情形,她在做什么?想什么?是否像他一样焦躁不安?是否在为他白天的话难过伤心?

    他通通不知道。

    然而夜色真的很重了,一直被拒绝,就算守在这里,也只会给她带来困扰吧。

    已经犯过一次错,不能再犯了。

    他垂下头,像只被大雨淋湿的鹌鹑。

    最后还是回去了。

    官署依旧灯明如昼,守门吏扬着谄媚的脸相迎,甚至连知府,都深夜来迎。

    面容普通,一脸和善的知府大人疑惑地问:“公子……不是明日便要启程了么?”

    白天时,缺七少八便给刘知府送了消息,说明天便走,之后缺七少八便忙着准备路上所需,然而到了傍晚,却又放下所有事情,一齐出去,直到现在,跟阿圆一块儿回归。

    “不走了。”

    阿圆嗓子里挤出三个字,头也不抬地往前走。

    刘知府一脸愕然,看着一行人的背影愣在原地,半晌,才摇摇头。

    “真是任性的大少爷啊……这样一来,原本的安排也要变了……不过,该你受的苦,怕是一点儿也不会少啊……”

    他低声说着,嘴角忽然露出讽笑,揣着手回到自己书房,写了一封书信,又交给人送走。

    ——

    夜色里的甄宅,甄珠并没有像阿圆想象的那样伤心难过。

    相反,她很高兴。

    她拿着三封信,一封封看过去,反复确认无误后,温柔的欢喜从脸上漫溢出来。

    三封信都是阿朗从京城寄来的。

    这时候书信传达多有不便,之前阿朗寄来的信,从信件寄出到送到她手里,最快也要将近一个月的时间,有时候还有遗失信件,这都是没办法的事,所以距离上次收到阿朗的信,已经是两个月前了。

    而这次一次收到的三封,却并非同时发出的。

    最早的一封写于两个月前,正是她上一次收到信的时候。

    这封信里,阿朗说了一个不算太好的消息:他的武举没有通过。

    并非技不如人或者身体太弱,而是好不容易通过初始的几关后,在有主考官坐镇的擂台相搏阶段,发现他腿脚微跛,面容又有毁时,主考官直接将他的名字从考生中抹去了。

    朝廷虽没有明令疾废之人不得为官为将,然而,对疾废之人甚至貌丑之人的歧视,本就是一条不成文的规矩,更何况脚跛考武举,也就当朝没有规定,放在前朝,腿脚有问题的第一关就过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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