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赐良媛 作者:半壶月

    天赐良媛 作者:半壶月

    大堂中,一丈宽,一人高的展示台边,玉雕人静静伫立,头顶上的红绸随风轻动,在她的四周,围着七八个穿着统一青色短袍的伙计,个个纹丝不动,形态各异,乍然看去,仿若送嫁途中,遇见风沙,被尘封了千年的楼兰新娘。

    兰天赐抬起广袖,随手挥了一下,袖风尖利扑走,那红绸盖扬起,在空中轻轻荡了一下,轻落在地。

    柔和的宫灯朦朦胧胧地打在女娲的脸上,晶莹剔透晕着一层柔和的碎光,美得惊心动魄!

    兰天赐眸光静止!

    时间仿佛如流水,带着微微的的波涛,在一人一玉之间悄悄流过。

    少顷,一声微不可见地轻叹扬起。

    眼前的玉雕人,玉身的高度,大小,玉质通透程度,玉雕人的形体姿态,与他母亲沈千染的描绘一模一样。

    这是连日来,沈千染给他做的催眠诊疗,所记录下的,有关他梦境中看到一玉人的描述。

    他还从他催眠记录是看到,在他的梦中,他反复说着,玉人无声的哭泣,因为泪腺被阻,那玉人的泪,如冰棱般一滴一滴流里了心里,诉说着比悲伤还哀愁的痛楚,比恐怖还压抑的窒息!

    最后,在雄雄烈焰中,玉人睁着闭不上的双眼,求天不应,求地不灵!

    但他醒后,悉数忘记。

    他会来到这里,并非巧合。

    下午,刚下了朝,暗卫就前来向他禀报荣华街的盛况。

    因为沈千染的寿辰将近,他正愁于送什么礼物给母亲庆贺,听到消逝了六百年之久的“女娲”玉舞人面世,自然是免不了心动,便带了几个暗卫,来到这里。

    可他没想到,这个“女娲”竟然曾出现在他的梦境之中。

    不知觉,又前行靠近了几步,直至触上玉人那一双血丝弥漫的双眸!

    暖阁中,谢卿书心仿似被什么重击一下,很不安。

    他让拍卖行的人弄这么高的展示台,目的就是让拍卖的人一时看不清玉雕人的双眼,待这十来天运筹拍卖的阶段,他可以说服妻子,在玉雕人的眼添上几笔。

    可没想到,居然会出这样的状况。

    思忖间,谢卿书马上警示自已,决不能让这男子过于近距离地看到女娲玉舞人,他重重一咳,墨袍男子闻声,微微转首,朝着他的方向淡漠地瞥了一眼,言简意赅地下令:“解开穴道。”

    谢卿书听到男子清冷无温的声音,指尖轻轻一抖,先是感觉到一股冷风从镂空的雕窗扑入,眨眼间,大堂上那些被定格在一处的伙计突然就动了,大堂里,同里出现了一个黑衣人,半躬着身站在墨袍男子的身后。

    沉静的大堂瞬时如开了锅似地热闹起来,伙计们开始偿试接着干活,却现,手脚似乎变得不利索起来。

    “哇,刚才怎么回事?我的手为什么这么酸?”

    “我的腰好象也有点不对劲。”

    伙计们似乎根本不知道方才被人制住,只觉得身体各关节似乎特别僵硬,尤其是趴在展示台边,一脚踩在凳子上,一脚踮起的那个伙计,按着大腿关节,上不去,下不来,一脸疼痛表情地嚷着:“哎哟,我的腿怎么动不了。”

    谢卿书与单掌柜把这一幕看在眼里,惊在心里,这些黑衣人究竟使了什么样的武功,竟能光天化日下,瞬息之间控制住十几人,还能让对方毫无所觉,仿如进入催眠状态。

    谢卿书与单掌柜面面相觑一眼,皆感到不安,谢卿书轻声道:“下去看看情况。”

    单掌柜颔首。

    两人疾步走出二楼暖阁的门,拾阶而下,单掌柜边走边道:“你们都是瞎了眼的,店里来人都不知道?”

    众伙计这才现,厅里多出几个人。

    其中一名伙计不明就里,马上就道:“今日不接待客人,请公子明日再来。”

    单掌柜脸色一变,马上轻喝:“不得无礼,先退下。”

    伙计们噤了声,齐齐向单掌柜问安后,很快就离开大堂。

    兰天赐对一切置若罔,眸光依旧落在玉雕人的脸上。

    在他进入双缘拍卖行时,暗卫之首燕青控制住吵杂的场面后,向他暗报,在二楼暖阁中还有两人,并告知:“皇上,此二人,一人是拍卖行的二掌柜单经亘,另一个是谢家的大公子谢卿书,他是玉雕人的主人。”

    兰天赐令他们不必清人。

    谢卿书与单掌柜走到兰天赐面前,双手抱拳一揖,抬首,直直撞进一双曳丽艳波的琉璃眸里,谢卿书的一颗心竟漏跳了一拍,而身旁的单掌柜更是直接倒抽了一口气,二人齐齐忘了收拳。

    谢卿书自年少时,便自负风流倜傥,敛尽情窦初开的少女之心,但此时见了这年轻的墨袍男子,第一次生出自惭形愧之心。

    这世间,居然一个男人能散出让人窒息的蚀骨美貌。

    谢卿书一时之间移不开视线,却又因男子眸内隐带着帝王的威严而惧于流连,微微移动视线,映入视野的是男子一袭墨色丝线滚边,衣襟处尽是繁复精致不知章纹的图腾,层层渲染,墨中带着亮光,这样品级的丝线,除了宁家制造,专供皇家的所用的江南彩帛外,他想不出世间还有什么样的服饰会用如此顶尖的丝线。

    至此,谢卿书已大抵猜到眼前年轻男子的身份。

    单掌柜轻咳几声,掩住自己的失态,他是商人,自然瞧出眼前的男子身份非同寻常,所以,声音尽显客气:“这位公子,请见谅,今日双缘拍卖行暂不接待客人,如果公子您看上了这樽‘女娲’,尽可明日来登记,若要是公子不方便,蔽店拍卖前半个月,会通知公子交纳一定的押金,也可参与拍卖,当然,公子您得留下联络方式。”

    兰天赐眼角微微弯起,那一双琉璃色的双眼带着耀眼的光泽,注目于谢卿书,“你确定,这是‘女娲’玉舞人?”

    好犀利的眼神!未曾细看,一眼就论定是赝品!

    谢卿书面色平静,眸底深处却有暗绪在交织翻涌,他不曾自报名号,可对方的语气显然知道他就是玉舞人的主人。

    心下更不敢有半分轻慢,微微躬身回道:“这位公子,女娲消失六百年,在下寻得此玉,确实也怀疑过真假,可经过无数次的查阅资料,如今,至少有八成以上确定此玉舞人是真品。”

    他不敢话说得太满,此人一双兰氏皇家特有的琉璃眸,已彰显了他尊贵的身份,其次,他身边的隐藏的护卫,有如此身手的,必属西凌皇家暗卫。

    单掌柜听到他的质疑,微一躬身,混厚的声音里夹一丝杂微不可见的紧张:“这位公子,通体碧绿的上陈玉,一寸难求,何况是如此大块体积,又毫无瑕疵的玉璞。据西凌物志记载,千年来,也唯有六百年前的魏庚曾雕出一人高的‘女娲’,所以,这樽玉雕像,十之*,是真品。”

    兰天赐不以为然,信步至玉雕人身侧,指尖轻轻一触玉雕人尖锐的睫毛根部,慢条厮理道:“魏庚的女娲是送给当朝太后做生辰之礼,而女娲乃上古大神,创造人类之始祖,悲天悯人,拥有一双慈目,谢大公子,你认为这双眼睛象?”

    关于这个暇疵,谢卿书自然做好了充足的准备,所以,回以温文尔雅一笑,从容开口,“这位公子果然见多识广。在下第一眼看到这女娲时,也确实感到匪夷所思,为何这玉舞人的双眼饱含怨恨,可是,经过在下多次查阅遗落民间的野史后,现原来魏庚是梁国罪臣后人,他十一岁就被流放至西北做苦吏,机缘巧合被一个玉匠所收养,传承衣钵,学得一身的雕刻技术。后来,他改名换姓,在梁国帝都嵛城开了一间玉行,三十年间,凭着五分天赋五分勤奋,成了名满天下的玉匠。据梁国历史文献记载,在梁国末年,遏逻国进贡一块一人高的玉璞献给皇帝,皇帝便广召天下玉匠,最后选中了魏庚,招集他入宫,令他以嵛城千年女娲祠上的壁画为原形,在太后生辰前,雕出一樽玉舞人。入宫,则代表净身,据梁国宫庭记载,魏庚死后,他的后人确实通过皇宫敬事房宫人那赎回了他的命根。所以,不难推断,当年魏庚是含恨雕下此玉舞人,所以……。”

    余话未尽,耳旁落下一声冷笑,一语双关,“谢大公子认为,魏庚敢拿魏家百余条性命做此等意气之事?”

    谢卿书心头一惊,抬头,却见年轻男子依旧一脸淡漠,但,商人天生的敏锐,让他感觉到有一股凌厉从男子的眼波中折射出来。

    不错,如果魏庚是孤家寡人,他或许敢借太后生辰之礼一抒心中的郁恨,可他入宫前,魏家一门有百余条性命,万一那玉雕不得帝王太后之心,必定招引杀身之祸。

    霎时,再也也敢说出半句的巧言吝色。

    兰天赐言毕,阔步朝着二楼大厅方向走去,单掌柜神情略微不满地挑了挑眉峰,心道:不过是看你带了几分贵气,就礼让三分,哼,来此拍卖行的达官贵人多的是,何必来此虚张声势,目的还不是想压价。

    思及此,预阻止,谢卿书轻轻扯住他的袖襟,压低声线道:“拦不得!”

    心中自知,拦不住!

    兰天赐由燕青带路,抬阶而上,进入二楼的贵宾区,进了门,绕过厅中一樽与人齐高的滴水观音玉像,再走过一道约三丈长的窄小通道后,来到一扇黑檀木门前,便伫了足,淡淡道:“在里面右下靠墙角,有一樽雌雄玉人。”

    燕青得令,一脚踢开门,步进寝房,从怀里拿出一条黑布,将雌雄双玉一包,夹在了腋下。

    “带路,去密室!”

    燕青回一声:“遵旨。”便领着帝王原路走回,到达一楼大厅后,对谢卿书及单掌柜的注目视而不见,直接进入后院,并下令暗卫留守,不得让任何人进出。

    两个月前,兰天赐无意中在双缘拍卖行的一楼展示柜上看到这一樽雌雄玉雕,震惊当场。他不解,为什么自己凭着感觉雕出的双玉人,除了个头外,几乎与眼前的镇店之玉一模一样。

    知道此玉是非卖品后,他欲花重金买下,还是遭到双缘拍卖行的大掌柜郑中希拒绝。

    为揭开心中疑惑,又不想直接下旨召他入宫,他便留下话,要见一见郑中希,却久不见回复,震怒之下,马上派暗卫调查双缘拍卖行的来历。

    暗卫很快将消息反馈,所以,今日下朝听到“女娲”玉舞人的消息后,便顺便拿了雌雄玉雕,直接闯进密室。

    兰天赐从不曾经有过这样的感觉,推开一扇门,仿佛将西凌所有的繁华挡在了门外,视野过处,尽是乡郊野外的农家小舍。

    水井、石凳,堆积在墙角的山柴、挂在竹杆上晾着的布衣,井然有序的田地,上面种着时令的瓜果蔬菜,还有……。刑兰草!

    兰天赐胸腔处一阵猛跳,目光凝为一点。

    刑兰草,那是只开在天行山下的药草,可治百病。

    多年来,他的外祖母,费尽半生心血,亦无法在别处培植成功,而这里,居然有人在皇城腹地开出一片野地,种活了刑兰草。

    一步一步地走近,所看到的一点一滴,似与平常农户小舍无大的区别,却异常令他感到熟悉和触动。

    尤其是看那要栋低矮的木屋,简陋的小窗,窗口下放着一张破损的长凳,长凳的脚上绑了一条铺助的木棍。

    一切的一切,似曾相识。

    突然,低矮的木门“吱”地一声,从里往外打开,兰天赐本能地身形一掠,隐在了一堆木柴的后面。

    只见,一个蓝色布袍的少年走了出来,低着首看不清脸,但看身高,约十三四岁,许是懒得梳髻,头用一根蓝布绑在脑后,手里拿着一个木桶和勺子,走到刑兰草的田地边,蹲下身,一点一点地清理积水。

    兰天赐不觉轻轻笑开,拍了拍额际,心道:想什么呢?怎么可能呢,外祖母如今在江南竹枝镇与祖父在一起,怎么可能隐在皇城中,却不进宫与家人团聚。

    这少年,许是天行山百姓的后人,所以,方能圈出这样的农舍,并培植出刑兰草。

    兰天赐步出,走到少年的身后,“让郑中希出来。”

    少年一惊,猛地转首,双眼蓦地睁大,脱口而出唤:“赐儿……。”

    兰天赐眸中异光微闪,视线带着几分急促的审视,看着眼前眉若远山的少年,那狭长斜飞的凤眸皓如明月,长长的眼睫弯弯,如墨勾染。

    便是隔了十三年,他依然能一眼认出,眼前的少年,和他的外祖父沈越山容貌九成相似。

    正确而言,这是少年沈越山。

    因为当年他看到沈越山,尽管眉目姣好,却难抵体弱多病的摧残,面色苍黄无色,离世时,不过是四十出头。

    而眼前的少年,虽瘦弱,身量亦未长全,却藏不住他的青春年少,皮肤娇嫩如水,唯那一双皓眸带着不合年纪的苍桑注意着他,那神情含着对命运黯淡无奈的控诉,夹杂着死别时的不舍,像极了离世前,看着妻子宁常安的眼神。

    那年,他不过是六岁,被母亲沈千染抱在怀中,一家人围着病入膏肓的外祖父沈越山,平静地送离。

    许是记忆中第一次送别至亲,他看到外祖父看着外祖母时,已干涸的眼中缓缓落下一滴清泪,胸腔微弱地起伏着,万千难舍地,近乎贪婪的目光让他多年不曾忘记过。

    在视线无声交流中,兰天赐率行打破了沉静,“我来找郑中希,可在这里,却看到一切与天行山有关的东西,比如刑兰草,还有这木舍,窗台下的残凳,石井……。告诉我,这一切的与你的关联?”

    少年脸上露出淡淡微笑,“你没找错人,我就是郑中希。”其实世上根本没有郑中希这个人,之所以,整个西凌都知道玉商郑中希,那是因为,他要借这个名字引起人的注意。

    这些年,双缘拍卖行都是二掌柜单经亘在打理,而他,只需要负责所有拍卖行的统筹和管理。

    他管过西凌户部十多年,自然擅经营,所以,这拍卖行在西凌帝都开业才三年,已打响了名号。

    兰天赐冷淡哼了一声,眸内漾起冰雪之芒,“想来,那拍卖厅里展示的雌雄玉雕,就是你故意引我前来的手段。”

    “我也只是赌一赌,想不到,这一等就是多年。”去年,他实在担心兰天赐根本不知道雌雄玉雕的存在,更担心,兰天赐看到这玉雕后,一脸的无动于衷,所以,他冒险给西凌刑检司高世忠写了一封信,让他务必转交给帝王兰亭,信中,只有六个字:五年前,凤南天。

    很快,他知道他这一举是对的,因为只隔了十天,帝王兰亭便诏告天下,禅位给太子兰天赐。

    “怎么,处心积虑引朕来此,不说些什么?”

    少年双颊先是聚起两抹浅红,低了头,有些局促地将手上沾梁的泥土拍开,抬首时,眉眼弯起,嘴角的弧度,像是注入了一股清泉:“赐儿,我等了你七年,你终于来了。”

    少年的声音尚未褪尽变声期的娇软,可嘴里吐出的话却让人啼笑皆非。

    “七年,你现在年方不过十三四岁,七年前,你还是个孩子。”

    少年重重颔首,目光清澈得能洗涤世间凡杂,“五年前,我九岁,在东越大山腹地中遇见你,那一年,你十四岁。”

    兰天赐微微等了七年,一会说五年前相遇,什么意思?

    何况,五年前他根本不曾离开过西凌皇城,未及细思,少年已缓缓靠近他,展颜一笑,伸出手,道:“来,先进屋,这里湿气太重。”

    许是少年的神情太无害,兰天赐居然没有避开,任由少年牵了他的手,领着他往屋内走去。

    屋内,空间狭窄,略显昏暗,左边建了一个简单的灶台,右半边的窗台边放了一张仅能容下两个睡的矮榻。在榻房放了一个小橱柜,两张椅子和一个小圆桌。

    简陋至极,让人无法想象,隔了一扇门后,是金壁辉煌的双缘拍卖行。

    更让他无法理解的,这个身量不到他肩膀的少年,就是名闻天下的玉商郑中希。

    少年从门的背后拿出一条汗巾,擦了几下小圆凳,然后,拉到兰天赐的脚边,“地方小了些,你先坐着,我给你泡杯茶。”

    少年心情似乎有点兴奋,转身便开始忙碌起来,烧水,洗茶杯,挑茶叶,时而还转身对他一笑,突然,仿似想到了什么,略带自责地拍了拍额头,“瞧,差点忘了,你爱吃山渣。”

    说着,打开柜子,从里头拿出一个糖罐,打开后,舀出几勺山楂蜜饯,搁在小瓷碗里,上面插了两根竹签,端到兰天赐的跟前,削瘦的小脸色悄然伏起一丝欣喜,“你小时候爱吃外祖母做的山楂蜜饯,我也学着做了,你偿偿看,味道是不是一样?”

    那神情,分明是长辈见到久别的孩子,一脸的哄慰讨好。

    兰天赐接过,用竹签挑了一颗含在嘴里,瞬时酸酸甜甜溢满整个唇腔,明明只有两个味道,心头却百味丛生。

    “不够的话,自己拿。”少年把糖罐放在桌上,又返身去烧火。

    兰天赐静静地环视四周,虽简陋,生活一应用品俱全。

    当视线触及窗台前的一排小小的玉雕人时,兰天赐走了过去,拿起其中一个,细细一看,一眼便认出,这是他的外祖母宁常安。

    琉璃晃开一丝波动,转身看着少年,只见他正专注地往灶里放干柴,小嘴的严肃绷着,毫无花季少年该有的无忧无虑。

    兰天赐收回视线,仔细欣赏桌面上的玉雕人。

    整整三排,约有百来个,都是宁常安,形态各异,有坐着,有站着,有伸懒腰,有沉睡。

    第一排,是少女时期的宁常安,青涩的眉目,穿着一件玫红色宫裙,拿着罗扇,做着扑蝶的动作,让人忍不住联想起,初嫁给沈越山的宁常安。

    第二排,呈列的是怀了身孕的,抚着肚子,笑得一脸烂灿的宁常安。

    兰天赐拿起第三排的第一个玉人,从中可以看到,这是一身朴素青衣,不施脂粉,提着一个药箱为农妇诊病的宁常安。

    指尖轻颤,兰天赐吸了一口气,拿起,另一个,看着宁常安手臂上缠着朝庭派的义医袖套,他知道,这是五年前,江南水患时,撇下兰御谡支身前往灾区,对灾民进行义务诊救的宁常安。

    可没想到,宁常安被一个顽童揭了面纱,结果因为美貌而引起围观,最后引了踩踏事件,被官府捉拿。

    那知府是好色之徒,看到宁常安后,竟心生歹意,欲图霸占,幸好兰御谡来得极快,当场就一剑穿心,结果了知府。

    那时,他听父皇和娘亲说,祖父非常生气,差点将知府诛连九族,是沈千染极力反对,才免了一场血腥。

    显然,这第三排所雕刻的是沈越山病逝后,在江南竹枝镇与兰御谡生活的宁常安,那时的宁常安已然被凤南天清洗了记忆,在她的记忆中,已遗记了兰御谡给她带来的灾难。

    而兰御谡,也抛弃了帝位,一身布衣青袍,等在俩人最初相遇的地方,与她来一次干干净净的相遇。

    兰天赐感到非常震惊,看这少年的年纪,最多十四岁,他亲眼看到这样的宁常安时,很可能不足十岁。

    他小小年纪,是如何拨山涉水前往江南竹枝镇找到宁常安,

    五年前,不过是*岁的孩童,又是如何孤身潜入病灾区,偷偷关注宁常安的一举一动。

    从所有的玉雕中可以看出,少年故意忽略了兰御谡登基后,对沈家的一系列迫害时,作品里,没有一个呈出现宁常安那时的痛苦。

    在所有的雕品里,宁常安是那么无忧无虑。

    至此,兰天赐已然能确定,眼前的少年,灵魂里住的确确实实是沈越山。

    兰天赐放下手中的玉人,心里象热蜡滚过一般,他无法想象,尚未成年的沈越山,是凭着怎样的毅力,没有与宁常安相认。

    很快,水烧开了,少年将茶叶用热水滚过一遍后,泡了一杯茶放到他的面前,“这是用刑兰草制成的茶叶,可预防百病,你记得带回去,让染儿和兰亭每天喝一杯。”

    “为什么你拥有我外祖父所有的记忆,你究竟是谁?”虽然,心中已大抵确定眼前的人是沈越山,但他还是要问清楚,这其中的原由。

    少年在他面前坐了下来,神情恍惚,“赐儿,十三年前,在天行山下,在我弥留之际,看到了一个碧眸的男子……。”少年微微苦笑,手掌不知觉地抚上胸口,那里,那里再一次被碾成齑粉,明明隔了一世,但死别时的难舍,至今忆起,记忆犹新。

    那男人,风华正茂,一席妖治的红袍,站在他的竹榻前,俯身,将趴在他榻前睡着的宁常安抱在怀内亲吻着,一只手毫无忌惮、恣意放纵着,完全罔顾她的丈夫正躺在病榻之上。

    偶尔还抬首,朝着沈越山眯了一下眼,戏谑道:“书呆子,非礼勿视!”

    那时的他,最后存余的一口热血涌至咽喉,却无力吐出,目眦欲裂,干瘦的额上青筋突突暴起。

    直至他的一口气差点上不来,男人才意犹未尽地舔了一下唇瓣,修长的双腿交叠靠坐着在竹藤椅上,拥着怀中的妇人靠坐着,大掌依旧抚摸着宁常安的脸,碧眸微微眯着,带着嘲笑的神情,如同上天睥睨众生,“沈越山,你死了后,这妇人也是伏于兰御谡的身下,你又何必在意呢?”

    沈越山脸色苍黄,气息短促,视线模糊,已无法开口回应,他拼命地伸手,想打翻放在榻边案几上的碗,引起外面暗卫的注意,谁知碧眸男人随手便拿了碗,直接往地上一摔,碎裂声中,那人眉飞色舞地恣意挑衅:“喏,没人救得了你,那些人全睡死了过去。”

    沈越山面色灰败,几欲昏死,那人迅速拿出一粒丸子,塞进他的唇瓣,“喂,别死,爷还有事没说。不过,美色当前,让朕先温存温存,你先闭眼休憩片刻,缓缓劲。”

    沈越山差点气结。

    碧眸男子摸着宁常安的脸,碧眸里兴起浓浓的玩兴,他一下又一下地抚着宁常安完美精致的脸盘,光滑细腻的肌肤,简直比雪缎柔滑,比玉璧精致,惹得凤南天连连暗叹造物者的神奇,“沈越山,这妇人太美了,到了这年岁,操心又劳作,肌肤还是盈润如婴儿。瞧这样子,再过三十年,恐怕她女儿沈千染都老了,她还是风华绝代西凌第一美。”男人动作猥亵,偏生,姿态高雅,如同盛开在西方祭台上的一株红莲。

    碧眸男子惊叹连连之后,突然,抬首看着沈越山,“你确定,这种千年才能出的一个女子,是你区区一介书生能守得住?”他的手,从宁常安的后背处蜿延而下,至柔韧,紧致的纤腰时,谓叹出声,流连不已地抚摸着,低低一笑:“这女子,并不仅仅是为一个帝王而生,她是天下所有掌权者梦想,沈越山,你已经占了大半辈子便宜,如果不是兰御谡对她爱极生畏,既不敢对她施强,又不敢直接砍了你的脑袋强霸人妻,恐怕,她遇到任何一个强权的男人,你沈越山连宁常安的屁都摸不着一个,直接被人——”男子优雅地做了个砍头的动作。

    碧眸男子的粗言秽言,却奇迹般地令沈越山胸臆中的一口闷气散了,沈越山闭上了眼,往事如轻烟,一缕一缕在眼前掠过。

    遇到宁常安时,他年方不过十六,是上京赶考的秀才。

    因为路上的盘缠用尽,他雇不起马车,又担心误了春闱,便带了干粮,独自攀山越岭,由此,遇到了昏迷不醒在水上漂流的宁常安。

    他冒险救她,却与她双双被急流冲走,随着水流至天行山下。

    宁常安醒时,已失去记忆,想不起自己的名字和亲人,他和宁常安兄妹相称,在天行山村民的帮助下,两人养好伤后,他带着宁常安离开。

    他背着她走了三天三夜的路,脚底长了泡全都踩破了,可他一声也没有哼出来。后来宁常现他的鞋子被撑得不象样,逼着他脱掉鞋子时,才现整个脚都肿得不象样。

    许是那时候,宁常安对他产生了怜惜及感恩之情。

    思及此,沈越山微微睁开眼睛,用力转首,视线模糊地看着因为他的病,吃不下,睡不好,容颜憔悴却依旧美得让人无法眨眼的宁常安,神情里带着一丝幸福。

    他带着宁常安走出大山,到了城里,可宁常安那时的记忆已经全乱了,只记得她是在江南出生,那里有小桥流水。

    当时,俩人身上身无分文,他就卖了身上唯一值钱的东西,买了一些纸和笔墨,在街上卖字画,赚来的银子带着她各个地方跑着,帮着她找亲人。在那里,整整流浪了半年,就这样错过了那一年的春闱。

    后来,宁常安的家人找到了她,并将她带走,他方知道,原来宁常安是西凌首富之女。

    离别时,她赠他红帕,两人约定,一个非她不娶,一个非他不嫁。

    第二年,他考上了状元,得到帝王器重,成了名满天下的才子。

    西凌的公主喜欢上他,求请帝王赐婚,被他拒绝,并直言他心中有人,帝王感念他的不攀附权贵,不但不强求,反而让他蟒袍加身,带着圣旨南下求娶西凌首富之女宁常安。

    没想到,宁常安拒绝了他。

    她坦诚相告,回家后,她的记忆已渐渐恢复,她想起,她早已与一男子私订了终身,并诞下一个儿子,只是那男子背弃两人的诺言,与她的师姐苟合,她一气之下带着刚出生不足月的孩子离开,途中与寻来的男子争执中,她与孩子双双落水。

    她已是不洁之身,不愿委屈了他。

    他不在乎她的过去,用一片赤诚打动了她,那一年,西凌首富之女,名满天下的第一美人宁常安十里红妆嫁给西凌才子沈越山,被传颂了整整十年。

    可他们的幸福很快就因为宁常安与那男人重逢而改变。

    那男人,竟是西凌的皇子兰御谡,因为夺嫡之争,受伤避入江南竹枝镇,被习医的宁常安所救,两人相爱,并诞下一子兰锦,却因误会,两人分开。

    兰御谡多年寻找宁常安下落,如今重逢,她已琵琶别抱,这让堂堂皇子如何咽处下这口气。

    先皇在世,沈越山受重用,兰御谡尚不敢造次,那些年,是他们二人一生最幸福的时光,不仅生下了长子,随后,又诞下女儿沈千染。

    先皇驾崩,兰御谡登基,他们的命运在一夜之间走进了死胡同。

    兰御谡明里暗里对沈家百般打压,让沈老夫人对宁常安厌非常。

    不仅如此,兰御谡还逼迫沈越山纳妾,这也是造成沈越山和宁常安之女沈千染自幼中了毁颜之毒,孩童时受尽欺凌,被庶母残害,十四岁时未婚先孕,被祖母囚于后院整整五年,最后,与儿子双双惨死的命运。

    想到女儿,沈越山干涸的眼角再一次湿润,这样的夏季,渗入血液的冰寒让他的身体不可抑制的颤抖,若不是他太软弱,若不是他太愚孝,怎么会让自己的亲身骨肉悲惨至此。

    若非是兰亭,屡屡逆天,改变沈千染的命运,他沈氏一门,早已死绝。

    何来今日,他还能与宁常安在天行山下厮守?

    “可是,我怎么瞧兰御谡这一对父子这么不爽呢?”碧眸男子“啧啧”几声打乱沈越山的回忆,突然,抱着宁常安一个诡异的倾身,朝着沈越山的脸吹了两口热气,碧眸眯如弯月,挑着一泓碧绿的水波,顽劣的表情下,声线带着丝丝的诱哄,“不如,朕帮你出出气如何?所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朕想好了一计,所特别带劲,你要不要听听?”

    言毕,将昏睡的宁常安放置他的身旁,还细心地为她脱去绣鞋,看着那白皙晶莹的玉足,又忍不住俯身一吻,叹道:“可惜呀,可惜呀,她是兰天赐那小破孩的祖母,否则,朕必定也要一亲芳泽。”

    沈越山唇齿相颤中,一口气始终吐不出来,他实在恨,看着自己爱人被人浅薄,却连张口阻止的能力也没有。

    碧眸男子抽直身体,居高临下眯眼看他,柔声笑道:“后天是你死期,届时,你会转世,我特意赶到此,就是想帮助你,让你带着记忆转世。”男子越说越兴奋,居然倾下身,双肘一点也不客气地直抵在沈越山的胸口上,指尖抹着沈越山的眼角,啧啧两声后,“你的容貌丝毫不逊于兰御谡那老家伙,再等个十几年,你弱冠之龄,风华正茂时,兰御谡却已是风蚀残年,雄风不再,到时候,就看你使什么手段夺回爱人,让兰家父子吃鳖。”

    当年,兰亭为了让爱人重生,潜入南皓,趁着他刚完成祭祀,体弱之际刺伤了他,盗取他的血液,让西凌的高僧慧能大师施法,让时光回溯,给了沈千染重组命运的契机。

    后来,沈千染十九岁时,又临生死关口,兰天赐,也就是他孪生兄弟凤南臣的转世,恢复了两世记忆后,再次利用他,逆转了沈千染的命运,让原本该死于十九岁的沈千染,活到了现在。

    虽然,他对沈千梁死活并不关心,可他堂堂一国帝王,被一对父子玩于股掌之间,实在令他不甘。

    思及此,碧眸一沉,闪过一丝噬血狠戾,一闪而蹴。

    这也是他再次来到这穷山沟的原因,他想用沈越山摆下一盘不靠谱的棋,让兰家父子去头疼。

    想起因为他的干预,未来兰御谡遇到一个年龄比他孙子还要小的沈越山跟他抢女人,碧眸男子邪魅一笑,抚着下巴,送上主意:“爷不是神,不知道你究竟转世在哪一户人家,所以,没办法送块玉给你含着出生,但是,以你的记忆,无论出生哪个疙瘩巷,都能凭科举之路进入西凌皇城,并有机会面圣,届时,凭你转世的容貌,不受兰家关注都不行呀。”

    沈越山胸口处被他压得差点再一次昏死过去,碧眸男子的话在他听来,如同笑话,就算他能带着记忆带着容貌转世,他也不可能会去打扰他们平静的生活。

    “有幸偿了爷的血,可以带着前世的记忆和容貌转世。”碧眸男子像是误解他所思,一边拍打着围在他耳畔转的蚊子,一边嫌弃道:“不懂就去问兰天赐那小破孩,他自然会给你答案,这地方实在是呆得秽气,蚊子又多,也亏得你女儿当了一国的皇后,你这做岳丈的,过得连杂伙店伙计都不如。去,这里的蚊子全是母的么,这么热情地招待爷,爷不侍候了。”

    说完,一掀红袍,消失在狭小的木屋之中。

    少年吸一口气,紧接着呼吸变得缓而轻,“就这样,我再睁开眼时,已是嗷嗷待哺的婴儿。”

    兰天赐淡淡一扯嘴角,神情多了几分不屑:“他是凤南天,是南皓国的君主,一个闲着没事干的种马。”

    “染儿已经很幸福,所以,我转世后,并不想延着凤南天所希望的那条路走,让女儿难做人。所以,我不曾想过去找你们。”少年眸光缓缓寻过那一排排的玉雕人,轻若自语,“我也不会再去打扰她的生活,凤南天有一句话说对了,我是护不住她的,她那样美,也只有兰御谡能护她周全。”

    兰天赐对于祖辈们的爱怨情仇,他那时候太年幼,很多事虽然隐隐知道,但无法感同身受,所以,他没有资格给出任何意见,甚至于,他都不知道如何称呼眼前的少年,遂,只能暗叹一声,换了话题:“你方才说,五年前在东越大山腹地看到我,你告诉我,那里究竟生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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