赌棍天子 作者:未晏斋

    不多了,举起号令的火把挥了挥,示意弓箭手退回军营的壁垒后待命。

    双方僵持了一会儿,骑兵那里先耐不住了,又发起了第二轮攻势,这次小心翼翼先派出一支步兵,人工扫除了地上刺脚绊马的铁蒺藜。突破了铁蒺藜阵,再是重骑,一举冲破木栅栏,来到壁垒之下。

    杨寄不多言,一挥手里火把,大家心知肚明,全数蹲在了壁垒的雉堞后。杨寄也熄灭了火把。这一下,他们在暗处,而骑兵在明处。

    看打扮,这是一支北燕的胡骑,铁盔边缘垫着丰厚的羊皮毛,半张脸都被遮在高高的皮领子里。铁甲上积着雪花,在松明火把的映照下闪着橙红色的光。他们先放了一阵箭,箭镞打在冰层上发出打滑的“噗噗”声,接着又靠近了用擂车,但之于厚厚的冰面,坚固得铁一样,无疑也是蚍蜉撼树。

    “客人来了!茶水招呼着!”杨寄突然怪喊一声。旋即,早早预备好的滚水沸油“哗啦”一下朝壁垒下招呼了过去。被烫到的骑兵哇哇惨叫不已。之后,弓_弩大作,冰渣子水和滚开水轮番供应。北燕骑兵见势不妙,他们本就是机动作战最灵,犯不着在城池壁垒上损兵折将。只听一声锣响,马匹被圈过身子,飞驰而去。

    “追不追?”

    杨寄看了看壁垒下,已经是坑坑洼洼结了冰。他们的骑兵从来没有在这样的冰雪里做过战。于是他摆摆手:“不是追击的时候。倒是要赶紧往城里递信,小心他们劫掠其他几座城。”

    这一夜很难入睡,杨寄靠着露天的火盆,坐了一夜,随时警惕北燕骑兵的反攻。好在一直到天亮,也都还相安无事。

    东方的天际露出了鱼肚白,四处慢慢明亮起来,四野茫茫俱是白色,远处的沙柳和胡杨似一道道黑黢黢的剪影落在天际。而洁白的雪地里,深深浅浅的脚印,斑斑驳驳的血迹,冻住在这片琉璃世界里,仿佛昨夜的刀兵仍不曾离去,记录着人类最黑暗的一面。

    杨寄起身,两条腿都冻木了,他说:“拿点酒,给大家伙儿暖暖身子。”

    身边人也说:“夫人那里刚刚传话过来,她和家里的仆妇们,大早起来烧了羊肉羹和麦屑粥,多多地放了葱姜,给大家暖身子。”

    杨寄冻僵的脸上露出暖心的微笑,后半夜紧张地蹲守,其实是极无聊的,脑子里乱纷纷就在想沈沅和阿盼,若是壁垒失守,他们一家子就断送了。现在想想还真是后怕不已。

    转眼,羊肉羹和粥送了过来。杨寄和士兵们一起,拿着瓦罐从大锅里捞了稠稠的一罐,也顾不得粥是粥,羹是羹,混在一起下肚则罢。然而即便是这样的糊涂饭,因着烹调的高妙,还是鲜美异常,带着葱姜的芬芳和胡椒的辛辣。暖暖一大罐下肚,不仅撑得打了个饱嗝儿,而且浑身变得热腾腾的。

    恢复了元气,他起身抖动抖动腿脚,站在雉堞边张了张四野,说:“派些人,和我下去巡查一下;派些人,到姑臧周围的几座城报信;还有,飞骑回建邺,把胡骑偷袭的事情汇报给陛下。”

    外头,裹在一片琼宫瑶殿的雪景中的,是惨绝人寰的景象。

    出了堆雪的木栅,死人、死马,全盖着薄雪,或结着薄冰,死人露出的脸庞悉数冻做浅紫色的冰雕。杨寄瞥见几个年纪小些的士兵有瑟缩之色,淡淡道:“怕也没用。今日我们强,就是他们死。如果你们畏首畏尾不如他们强了,那么,冻成这副形容的就是我们自己了。喝两口烧刀子,长长胆子,下去翻一下尸首,有啥还能用的,别浪费。”

    他还是那个悭吝鬼,瞧着精工制作的箭丢了一地,还有胡人们精致的盔甲、兵器,马身上的披甲,连同胡人穿惯的羊裘、鹿裘衣裳,不嫌腌h的话,其实都是好东西。

    “咦!”一个在地上翻检的小士兵突然惊呼一声。

    “怎么?”众人过去,顺着小士兵手指的方向一看,有几个年长点的笑了:“这不正常么?胡骑不带步兵,喜欢用抓来的‘生口’探路,清理障碍。这些穿着单薄的、没有马骑的,大约就是哪里虏来的奴隶。”

    “但是……”小士兵惊惶地睁大着眼睛,“这个还活着!胸口温温的,刚刚抽了一口气呢!”

    这个人被压在几具尸首下面,肚子下头又垫着几具尸首,竟然在这样的寒夜没有被冻死。他身上披着一件烂羊油一样的羊皮袄子,里头是件单薄的棉衫,瘦小轻巧得羽毛似的。冻得出了紫色“萝卜丝”的脸上,眼睫微微扇动了一下,裂开好几道血口子的嘴唇也翕动着,似乎在讨水喝。

    一个自诩懂点门道的士兵上前检查,在胸口上一按,嘴半天没有合上。杨寄焦急地问:“怎么,到底死的活的?”

    那士兵回头冲杨寄呆愣愣地眨着眼睛:“活是活的,而且……是个女的……”

    “你怎么知道?”

    问完,大家已经明白过来,自然是胸脯上另有玄机。

    听说是个女的,这群大小爷们都起了怜弱的心思,大声彼此招呼着:“快快,有温水的拿一壶,救命的!”有一个叫:“快快!抱怀里,得点儿人气儿才有望从阎王殿里拉回来!”

    这凭空变成了好事,几个人虎视眈眈的,只差要打起来了,最后和稀泥道:“咱们抱着算啥呀,让将军辛苦一下吧。”还冲杨寄挤挤眼。

    杨寄啐了他一口:“扯蛋!叫发现的那个小鬼头抱,年轻人火气旺,抱着暖和。”

    大家小心翼翼灌了温水下去,又贴身暖了一会儿,那个女子醒了过来,茫然地眨着眼睛,麻木地看看这儿,又看看那儿,又茫然地闭上了眼睛。

    “再找找,还有没有活的!”大家来了劲儿,四下翻起死尸来。那些作为“生口”驱使的奴隶,竟然有多半是各个年岁的女子,有的大约是赤着足在雪地里走了很久,脚趾都冻掉了;有的大约被赶着找绊马的铁蒺藜,脚底和身上都是被铁刺划出的深可见骨的血口子,血液被冻结在皮肉里;有的即使没有碰到铁蒺藜,身上也满是斑斑驳驳的血迹,撕开衣服可以看到身上鞭痕、刀痕、指爪痕不一而足……

    而且,没有一个再是活的了。这些可怜的女子,不知究竟经历和遭遇了什么。

    杨寄直起身子,想起壁垒里自己的妻女,若是营地被攻破,只怕也会沦落做其中的一员;又想凉州各郡中的百姓,若是城池被破,只怕更多人会成为胡骑的奴隶和“生口”。“狗_日的王八蛋!”他忍不住骂道,“老子非把你们赶回戈壁草原上去不可!再不许你们进我们的中原!”

    “将军,尸首怎么办?”有人用刀戳了戳冻得铁硬的土地,挖坑埋了大约是做不到的。

    杨寄叹了口气:“这时候,也顾不得了。死人和死马堆在一起,放火烧了,求个干净吧。”

    东方的日头升了起来,在深秋的积雪云中一丸赤红格外夺目。但随即,广阔草场上清扫出的一块空地,尸体燃烧发出的火焰更加亮得刺眼。

    杨寄掩了掩鼻子,又放下手,对那堆火稽首一拜:“我杨寄,不知道你是敌人,还是百姓,但是既然死了,众生平等,来世投胎,找个安乐地方吧……”

    世间乐土何处寻?

    不可说,不可说。

    茫茫雪野,绛红色的战袍在黑色的马背上飘飞,整一支队伍逶迤在刺目的惨白中,猛然间瞪视的话,竟有一种大地裂开,地狱乍现的错觉。

    天空中一只寒鹰滑翔而过,其声凄厉、绵延。

    ☆、第117章 操练

    探马的消息很快传回了姑臧:那确实是北燕的一支队伍,属于北燕宗室河西王麾下。天气突寒,大雪盖住了牧草,冻死了牛羊,除了劫掠,无法存活。所以一路烧杀过来,抢了粮食和金银不说,还抢了许多汉人百姓当做“生口”。

    一场寒流过去,天气又稍微好了点。等姑臧开始放晴,意味着大草原上已经暖和了好几天了。那支劫掠的胡骑,便也带着所获的粮食、金银和生口,又飞驰回去了。

    但是对于杨寄,这场胜利了的遭遇战也是让他心中煌煌然。好容易放松下来,便觉得浑身无力,但是训练却必须更加抓紧,到得冬季真正来临,天知道还要经历多少场这样的战斗。

    好容易忙完一天,他回到将军府,外院墙上犹留着箭镞的痕迹,而庭院里头,阿盼嬉闹的童声无忧无虑,让杨寄顿时心中一宽。

    进门后一看,却是阿盼和几个侍女在院子里玩耍,杨寄过去问:“咦,阿母呢?”

    阿盼说话的本事日加长进,清清楚楚说:“阿母叫阿盼外面玩,不许进去看。有‘怕怕’。”又像小章鱼一样手脚并用扒在杨寄身上:“阿父阿父!骑大马!骑大马!”

    杨寄兴致勃勃“俯首甘为孺子牛”,四肢着地让阿盼骑他身上,在庭院里爬了两圈。爬起身来拍拍膝头的灰,几个侍女都在一旁忍俊不禁,他也不以为意。阿盼得陇望蜀,又扒着杨寄的领口把他的脖子抱下来,在他耳边说:“我有宝贝!”

    “什么宝贝呀?”

    阿盼神秘兮兮地张开小手掌,杨寄哭笑不得,里头是他的樗蒲骰子。他说:“这玩意儿给你阿母看见,非揍你屁股不可,还是让阿父为你收着吧。”

    阿盼才不信他,把小手背到背后,过了一会儿又说:“阿盼自己会玩!”手一伸,一个侍女拿过一个摇杯,笑道:“将军,小女郎真的会玩!”

    阿盼把五颗骰子放进摇杯,捧着上下猛摇一阵,揭开盖子一看,嘿,居然是个“雉”!杨寄大喜:“嘿!乖闺女,人才啊!到底是我杨寄的女儿!”抱怀里好好地亲了一番,又想到她说屋子里头有“怕怕”,自己也好奇起来。

    他敲了敲房门,随即进去了。沈沅在耳房里,垂腿坐在高榻边。榻上躺着个十四五岁的姑娘,换了身洁白的软纱衣裳,盖着薄薄的被子,脸色还是蜡黄,但较之刚被救回来的时候,已经有了些许红润。

    杨寄道:“好像气色好些了。女郎是哪里人?怎么会到北燕的军队里?”

    那姑娘的精神状态好了许多,虽则不懂什么礼数,但说话细声细气,是个小家碧玉:“我是新平人,父母种地,我纺线。突地听说胡人打过来了,父亲动作最快,逾墙逃走了。我和母亲,还有襁褓中的弟弟,都被抓了做‘生口’。”

    大约讲到了亲人,麻木的心理终于融化了似的,两行眼泪垂了下来,却也不显得特别伤感,仿佛说的并不是自家亲人,只是目之所睹而已:“弟弟哭得厉害,第二日就被挑死了;母亲上去拼命,也被杀了。我年纪轻,他们留着我不死,让我跟着胡人的队伍走。晚上,他们随便进我们住的帐篷,瞧上谁,就抓了谁睡。有时候,还会为争漂亮的小娘打一架。但是,打仗的时候,我们被驱使在最前头,草里埋着铁蒺藜,就是我们用脚踩出来;城市的井水里下了毒,就是我们先尝。年轻的小伙子在攻城的时候派在最前头,当人肉靶子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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