赌棍天子 作者:未晏斋

    给妻子照顾,皇甫道知便可以借口处置事务独自离开。他悄声对身边亲信道:“在窗户下听着点,有什么消息漏出来,别忘了告诉我。”

    朝堂之上,小皇帝皇甫衮的眼神,他还记得,这小子没有皇甫亨好拿捏,但是,他比皇甫亨更倒向自己一边。皇甫道知决定投石问路――桓家族诛,太后的赵家也不剩有权的人,如果扳倒庾氏,自己独自拿捏这个庶出的小侄子,总比和庾含章共同使唤傻皇帝要容易。

    华林苑还是看不到一丝春意,湿漉漉的泥土被暗黄色的枯草覆盖着,马蹄踏过,只有沉闷的声音。皇甫道知远远地看见苑中箭亭里,站着一位身形单薄,衣着也单薄的少年。那少年直到他离得很近了,才听见马蹄声,回头的瞬间,惊惶之色悉数落入皇甫道知的眼帘。

    皇甫道知这才下马,拎起袍摆作势要跪。小皇帝已经抢上几步扶住他的双肘,言语里带着哭腔:“阿叔!救救我!”

    “手心手背都是肉……”皇甫道知一脸为难,“臣也是万箭穿心,却不知如何是好。太傅说,实在难选,只能还是看先后与嫡庶两条。”

    皇甫衮的额角一瞬间就出现了冷汗,他紧紧握着皇甫道知的胳膊,手颤抖,话音也颤抖:“阿叔,这里没有君臣!侄儿自知无能,承诺的话就算说出来,也只是惹叔父讪笑而已。但是侄儿心知肚明,谁是对我好的人,谁又是想把我踩在脚底下的……”他咬着牙,战栗了半天,才压低声音说:“那个就是曹操,叔父就是刘备,侄儿虽不怕死,却不想死了还要把祖宗留下的江山,拱手送给那样的权臣!”

    皇甫道知动容:“陛下,何出此言!”他想了想皇甫亨那个白痴,以前就最容易上庾含章的当。但,转念又想到一条:“陛下,臣虽然一心是忠于陛下的,但是朝廷中,臣虽然忝列王爵,实则无论是禁军还是三省,还是那个人把持得更多一些。臣怕自己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皇甫衮道:“倒有一个人……”

    皇甫道知摆摆手,示意他不必说了。这个人,他早已想到,估计庾含章也早已想到,这个人虽然不能翻云覆雨,但是手有兵权,也有民心,杀,是大难题,留,也是大难题。

    “容臣再想想。”皇甫道知最后说。

    皇甫道知怎么想,无人得知,但朝中这一股暗流,使朝臣们既怕陷入纷争,又不甘心随波逐流,瞪着眼看实权最盛的两位,却又都是和风霁月的表情,一派翁婿情深的感觉。

    布置好迎驾的一切事宜,建邺城的正门大开,路上洒水除尘,黄沙铺地,路两边陈设紫绫步障,摒绝百姓瞻视,迎候的大臣们穿着应时的朝服,在倒春寒的天气里无不冻得缩头缩脑,心里骂杨寄这乌龟般的速度真是害人不浅!

    而杨寄奉着的皇帝的车辇卤簿,终于到了!

    和在荆州一样,外表看起来煌煌然,肃穆之中,中和韶乐奏响,声闻天际,御驾所到之处,大臣们纷纷稽首,行了最尊贵的大礼。小皇帝皇甫亨不合时宜的声音却在堂皇肃穆的音乐声中不和谐地响起:“朕要如厕!朕要如厕!”

    大家呆着脸,想装听不到也不能,因为小皇帝的尖叫声越来越高,一点皇帝的尊贵都不剩了,到后来,他大概也急了,“如厕”二字直接变成了“拉屎”,“朕要拉屎!熬不住了!”叫得满大街都在回响……

    杨寄策马从后头护卫的队伍中赶到前面,对前来接驾的禁军首领道:“领军!对不住,陛下在荆州的时日有些长了,到了建邺,反倒水土不服起来。”他有一双带着弯弯笑意的眼睛,但是说出话来不容那领军推辞:“还有,陛下一路随我而来,我要对陛下一切防卫负责,趁现在陛下如厕,我先去宫里检视一下。”

    “这个……”那禁军领军道,“中领军莫不是不相信咱们?”

    杨寄看了看这个陌生的面孔,笑道:“等混熟了,你就知道我杨寄最好说话不过。但是这会儿――为了陛下,你是怕我检视还是怎么的?”

    那厢无语,低下头,还偷眼打量了杨寄一下。杨寄却是微微昂首,勒着马,“nn”地在宽阔的御道上转了半圈,眼风扫过禁军里那些生面孔和熟面孔,对熟面孔们一一微笑了一下,才朗声道:“我带着保卫陛下的,是荆州军,他们不见我回来,不敢送陛下入宫。”

    步障遮着天下的视线,却遮不住天下的耳朵。他的声音在朗朗乾坤之中,显得尤为洪亮。迎驾的三千禁军,在御道上排着整齐的两列长队,竟然无话可回,最后还是那领军白着一张脸,低声答应道:“是!”

    杨寄这才策马,只带着区区一百亲卫,直奔皇宫太初宫而去。

    ☆、第99章 兔死狗烹

    御道消息便于传递,杨寄到大司马门时,宫门已经大开了。建德王皇甫道知和太傅庾含章均是抱着笏板,一身严整,在门口等候。杨寄下马,笑呵呵跟两个人见了礼,自己又把刚才那番话说了一遍。皇甫道知和庾含章修为极好,脸色都是一毫不变,甚至还拉着杨寄的手道了几声辛苦。

    “宫里是素来的陈设。”皇甫道知说,“要知,现在的这位陛下还在太极殿呢。”

    杨寄瞥瞥他,笑了:“大王,这还真是卑职一定要进去看看的原因了。”

    皇甫道知撇脸看了看庾含章,那老家伙一派仙风道骨的模样,两只手相互插在袖筒里,似乎又要睡了,微笑着一声不吭装哑巴。皇甫道知心道:你会装,我也会!于是不做恶人,不打挡,微微让开半边,让杨寄进去了。

    太极殿,杨寄第二次来,正中是御座――皇甫衮身份尴尬,此刻不在这里。两边梢间的门口都用屏风隔开,里头影子幢幢的,几乎能听到起伏的呼吸声。

    杨寄停下步子,一手挽着皇甫道知,一手挽着庾含章。他的心其实在“怦怦”地跳――若是这两个人心黑手狠,如当年赵太后一般重演太极殿喋血的往事,自己的小命就呜呼哀哉了;但若不是――

    杨寄笑容满面,神态、动作、声音和刚才进殿前毫无变化:“两位,朝廷有勇士,应当用在边陲战场上嘛,怎么用在门背后守卫?不知道的,还以为要把陛下怎么样了呢!”

    庾含章眉梢一抖,很快恢复了平静,扭头看着用力挽着自己的杨寄,笑道:“是啊。建德王多虑了,杨领军忠荩之忱,人所共知。”

    皇甫道知不料竟被老丈人抢了先机,栽赃陷害,自己无端做了恶人,脸色不由难看起来,冷笑道:“杨领军忠于陛下,我自然明白,只是这些人原是东掖门的侍卫,我也鞭长莫及啊。”

    东掖门的侍卫一直是庾含章的属下。杨寄冷眼旁观:这两个人狗咬狗,只为了不让他误会――果然自己现在有了些势力。杨寄心里美滋滋的,点点头说:“原来如此。还是撤出来吧,别吓到了陛下。臣一会儿还要去御道上接陛下呢,荆州军不见我,是不会让陛下过来的――呵呵,多个心眼儿,总不是坏事,对吧?”

    埋了伏兵,也并没有什么卵用。三个人相视大笑,把臂言欢,一派雍雍穆穆。

    既然把这两个人缠上了,杨寄说什么都不能放他们俩单独行动。他仍是一手挽着一个,笑眯眯说:“陛下在荆州就想念大王和太傅,今日在御道上念叨了很久。我说两位繁忙,不能亲迎,陛下还不高兴呢!我看,大王和太傅不如跟我一起去接陛下,让陛下也高兴高兴。”

    他的膂力变得很大,皇甫道知略微挣了挣,发现自己竟然挣不开,心里莫名地有些慌张――若是刚才下令诛杀杨寄,万一这囚攮的临死一搏,说不定还捎带上了他们俩的小命吧?庾含章却混若无事似的,连袖子都没有飘动,任杨寄挽着,迈着大步随着杨寄走。皇甫道知只好也压下心中的紧张,跟着一起去“迎驾”。

    当他们一行再次奉着白痴皇帝皇甫亨回到太初宫时,皇甫衮已经迎候在门口。皇甫道知冷冷地望着这个侄子惨白的脸,又斜目瞟了瞟另一个侄子傻乎乎的面庞,终于用官腔道:“陛下之位,原请建安公暂代,如今自然归还于陛下。”

    皇甫衮捧着脱下来的衮服冠冕,恭恭敬敬跪在自己的白痴堂弟面前:“臣有僭陛下,罪该万死!”

    庾含章上前捧过衮服冠冕,转身奉到皇甫亨面前:“陛下见恕,前此陛下蒙尘,臣等思虑:国不可一日无君,为败桓越逆贼,营救陛下,只能请建安公暂代行天子之事。如今正是陛下归位之时。臣等以为,建安公有功于国,当加封王爵,以示陛下臧否得宜,任人为善。盼陛下首肯。”

    皇甫亨听都听不懂,反正庾含章面孔熟识,说话的腔调也熟识,便按以前大家教他的,板着脸慢悠悠道一声:“准奏。”

    庾含章含笑看向皇甫衮:“恭喜建安王!”皇甫衮急忙再次叩首谢恩。

    皇甫亨熟门熟路地坐上自己的御座,他虽然傻,但是自有一种执拗的念头,看看面前御案上的几件礼器换了模样,便皱着眉头说:“这东西不是朕的。换掉!”

    皇帝发话,宫中黄门不敢不遵,急忙到库房找来原来的物品,一一给皇帝换上。皇甫亨又检查了一下自己屁股下头的坐席,看了看自己的衣冠,稍有和记忆不符的,也喝令一一换掉了。最后他突然叫道:“翁翁!翁翁!给朕削果果!”

    庾含章一直冷眼观望,此刻突然四顾道:“咦,服侍陛下的黄中使呢?不是被桓越一道掳到历阳的吗?不知后来怎么样了?”

    一直含笑看着小皇帝的杨寄,突然觉得脑门子上冒虚汗――他一路极力安抚着皇甫亨,虽不能像桓越似的挟天子以令诸侯,但也料不到那件往事竟是会发作的!

    这是太极殿,他一时也没想好该不该拔脚就走。眼看着皇甫亨那双分开老远、眼白比眼珠还多的眼睛,四下环顾了两圈,不见要寻的人,已然扁了嘴想哭。皇甫亨突然用小小的乌珠盯住了杨寄,瞪着打量了好一会儿,又翻了翻白眼,似乎在庾含章的提醒下想到了什么,突然大声嚷嚷起来:“翁翁是被他杀掉了!杀!杀!杀!”

    “陛下说什么?!”

    皇甫亨突然站起身,解外衣、解裤子,旁边的人拦也拦不住。他脱得露出了白胖胖的脖子和肚子,终于从贴身的亵衣里翻出一块丝绸,众人仔细一看,黄色的丝绸似乎是一块剪下来的衣襟,上头赫然一大块褐色的陈旧血迹。皇甫亨握着这块丝绸,两只手直颤抖,他直直地看着杨寄,又一次说:“就是他,杀了翁翁!朕要杀他!”

    杨寄耳朵里“嗡嗡”直响,张嘴欲要解释,但是周围不知是庾含章还是皇甫道知瓮声瓮气的话语已经响了起来:“陛下有令,岂可不遵?”另一人道:“陛下素来弱,我等既然辅佐,岂能不分青红皂白?要么,先监押起来再说吧。”

    杨寄茫茫然望了望两边,皇甫道知和庾含章都在动嘴,却不知是谁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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